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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邦骑士
作者:岛田庄司
内容简介
我在长椅上醒来,全身酸痛,丝毫也记不起是怎么来到这儿的,记忆像是烟雾一般消失了。 但是当我偶然认识石川良子和占星师御手洗洁之后,我的命运被引向另一个方向。我发现了自己以前留下的日记:我要为最爱的妻子报仇! 丧失的记忆开始一一浮现,却是恐怖的杀人事件
站在通往异邦的门前
有关我是怎样踏入小说世界这片异邦之地的问题,我在接受采访的时候曾聊过几次,但从未付诸纸笔,这次有机会在这里试着稍稍写几句。
我在二十多岁时萌发了要成为推理小说写手的冲动,但真正开始动笔时却已经快三十岁了,这部《异邦骑士》便是我写的第一部小说。
一九七八年十月十二日,生日即将到来的前夕,我推掉了所有插画、杂文的工作,打算在这一天开始我的创作之旅。但很无奈,有些工作实在无法拒绝,最后拖到了隔年一月二十六日的深夜才开始动笔。
小说的开头是一个失去记忆的男人在不停地寻找自己的车子。因为是第一次写,所以感觉写作过程不是太顺利(其实我在小学的时候就曾写过侦探小说,严格地说也不能算是第一次)。直到东方鱼肚泛白,我才搁下手中的笔,并且下意识地按下了电视机的开关。电视的音量一般调节到最小,只有画面在闪烁,我经常这样开着电视,一边听音乐一边工作。
这时天刚亮,大概四五点的样子,电视台还没开始播放节目。我习惯性地按下电视的开关后,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本来显示屏上应该是一片沙沙作响的白噪点,但这时却出现了一栋大楼。有两个头戴蓝色钢盔的武装机动队员蹲在大楼前的水泥地上,正在往大楼里窥视。我盯着无声的画面,心想:发生什么事情了?这到底在拍什么?
一个叫梅川昭美的男人,手持猎枪,以三十名左右的顾客和银行职员为人质,据守银行不出,这就是后来震惊全国的“三菱银行人质事件”。在事件发生的当夜我开始创作小说,那天也可以说是我成为推理作家的起点。总之那天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所以日后要我回忆起是哪年哪月哪天开始写小说的,就变得十分容易。后来我经常想,这或许就是我要书写以犯罪为主题的小说的命运吧。
二十多岁时我开始构思这部小说。二十多岁是个充满躁动与不安的年纪,我想大家都经历过这个年纪。那几年可以算是我人生的低潮期,我经常用音乐来慰藉自己的心灵。对我来说,根本没什么“文学修业时期”。二十多岁的时候,我拼命听音乐,拼命画画,还有就是开着车到处乱逛。我是吉祥寺那一带爵士吧、摇滚吧的常客。为了逃避我那帮喜欢打麻将的朋友,我经常百无聊赖地一个人开车到横滨兜风。
石川町运河河畔那家“Minton House”如今已经拆了。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挺奇怪的,真搞不懂当时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往黑漆漆的店里钻,即便心里惦记着停在门口的车子会不会被贴上违章停车的罚单,但就是不肯马上出来,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
对了,那时运河上还有间用破木船改造的画廊茶吧,我记得名字叫“次郎丸”。当时元町路的路面远没有现在这么干净整洁,不过你把车停在那儿,就是过上十天半个月也没人会管。我经常把车停在元町路上,到次郎丸里坐坐,或者爬上坡道,到外国人墓地和对面的“山手十番馆”里溜达溜达。
我大学有个朋友住在高圆寺的廉价公寓里,我们经常去当地的一家摇滚吧听听Layla,玩玩吉他(现在这家店也已经拆了)。后来他一时心血来潮说要坐银色的东横线上班,就搬到了元住吉。每周六我都会开着本田Z到元住吉找他玩。他住的公寓看起来很寒酸,外墙上贴着刷有绿漆的白铁皮,公寓外侧就是东横线的铁轨。
公寓的左边是跨越东横线的陆桥,只要有大型卡车经过,他的房子就像地震似的开始摇晃。陆桥下有一块巴掌大的地方是座小小的公园。
当时我从西荻的公寓到朋友家要经过一条与多摩川河堤平行的小路,我对这条路的印象很深。因为讨厌回家的时候在河堤上停留,所以我会在元住吉的街上晃荡,然后到朋友那儿吃碗泡面当宵夜,直到深夜才一口气赶回家。真可惜啊,当时元住吉的街上没有爵士吧,倒是有表演脱衣舞的小剧场。
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这些曾去过的地方和曾见过的情景,都已经被我写进了小说。比如良子在高圆寺的公寓,以及后来她带主人公去的元住吉的公寓,其实这些地方都是以当时我朋友住的那间廉价公寓为原型创作的。我这个朋友也有门上安门帘的习惯。如今高圆寺那间公寓已经拆了,但元住吉的还在,连陆桥下那座晒不到太阳的公园也还保留着。
坐在驾驶席上,透过车窗可以看到中央沿线的茶室和横滨的茶室,还有那些廉价的小吃店。现在想起这些穷地方只有苦笑的份儿了。但就是这样一个清贫的世界,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就是生活舞台的全部。当时大街上到处都是一杯咖啡可以坐穿的爵士吧、摇滚吧、民谣吧。我就开着我那辆本田Z这里坐坐,那里逛逛,虽然怕吃罚单,但没那个钱把车停到停车场去。现今那种地处郊外可以免费停车的餐厅,那时候根本没有。这便是我当时生活的缩影,无聊,苦闷,就像我在前面写的那样。
我又想起一件事,那时候我出过车祸。车祸当时的感受……好像被一帮人揍了一顿。反正就是这种感觉,又踢又踹的。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也不知道躺在哪家医院的病床上,那件全是血的外套被揉成了一团扔在地板上。
一辆闯红灯的车子,撞上了本田Z的侧面。车被撞烂了,我捡了一条命,从车里爬了出来。我找对方司机理论,让他赶紧叫救护车等等,都是别人事后告诉我的,我自己则是一点儿记忆都没有,直到现在也没有回想起来。车祸前的二三十分钟到从医院里醒来这之间的数十个小时,好像从我的人生中消失了。这种不可思议的体验,以及在外科医院恐怖的住院经历,成为这部作品出生时的阵痛,写到这些情节时,我仍心有余悸。
前面说过,我没有“文学修业时期”,但我却写了不少诗。这种经历对今后的小说创作起了非常大的作用。至今我仍旧在想,要写出优美的词句,与其写文章练笔,或许写写诗歌要有效得多吧?不过我没打算在这里写,以后有机会再说。
朋友当中,也有很能写诗的家伙。对了,我那个住在元住吉的朋友是个摄影师。说起我嘛……应该是音乐家兼画家吧。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说着说着就会谈起将来,不光谈及梦想,还说了自己将来会从事怎样的职业。
有时我会把车停在朝向元住吉的河堤上,然后走到多摩川河边,在草地上坐坐。爵士吧旁有座山下公园,公园里的长椅上也都有我坐过的痕迹。我常在那些地方或站或坐,思考着小说的情节。我终日沉浸在思考中,这样的生活让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只能成为一个作家。而那部小说,也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那段日子不怎么顺心,所以想出来的故事也比较灰暗。现在回头再读一遍,那时候阴暗的思想又清清楚楚地冒了出来。唉,好难受。
再来谈谈这部小说,虽然我是个“推理作家”,但个人认为这部作品不能算是推理小说。这部小说是将虚构的内容组合而成的,还是当时自己日常生活断片的集合?这实在不好说。作为当事人的我也无法断言。嗯……个人感觉是将私小说的形式打散,然后掺入了很多解谜的情节,重新组合而成的作品,可以算是我青涩时代回忆的拙作,哈哈。
不过另一方面,我还是很希望能有一个持有与众不同人生观的家伙在我身边出现。借他来讽刺、嘲笑、挖苦我当时那种无聊苦闷的生活。如果真有这样的人,他一定能够将我从这种令人窒息的生活中解救出去。可惜啊……日本这种“湿哒哒”的国家是无法诞生出这样爽快的人物的。除非将我的DNA重组,然后制造一个出来。
这部小说中出现的另一个要素,就是奇克·柯里亚[1]的音乐。当时我对奇克的两张唱片很感兴趣。一张是《第七银河的诗篇》,另一张不用说就是《浪漫骑士》。小说中御手洗拿出一本标题是Captain xxxxxx的乐谱,其实就是《第七银河的诗篇》中的一首杰作CAPTAIN SENOR MOUSE。我们的御手洗君似乎也对这两张唱片很着迷啊。
写两句有关《浪漫骑士》的话。写这篇稿子的时间是一九九一年,适逢《浪漫骑士》的CD版发行,而这部《异邦骑士》的文库本能与其在同一年发行,我感到十分光荣。CD发行后我在第一时间购买了一张,那首充满奇迹的主打曲目,又一次给我带来了感动。
为什么我要说这支曲子是一个奇迹呢?如此令人心潮澎湃、激情洋溢的乐曲,完全没有使用电声乐器。他们使用了原声贝斯、原声吉他、原声钢琴、架子鼓等古典乐器,这是一种对演奏技艺大胆的挑战!我看就算把Marshall的音箱堆到天花板上,用电声乐器也绝对无法演奏出这种效果。这样一首杰作在爵士史上的地位自不用说,对于奇克·柯里亚本人而言也是一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经典。奇克·柯里亚为什么会进行如此大胆的挑战呢?
凭此一曲,就可以看出奇克·柯里亚所带领的“Return to Forever”在当时算得上是顶尖的乐队。这种试验性质的演奏,先决条件就是乐队中有史丹利·克拉克这个天才贝司手的存在。他把低音大提琴拉得像电贝斯一样流畅。拥有如此高超的技艺,在当时全世界也只有史丹利·克拉克一人。
再加上艾尔·迪·米欧拉令人惊叹的吉他伴奏,更是让这支曲子如虎添翼。他可以用弹奏电声吉他的速度来弹奏古典吉他,每次我听他的演奏都会为他的技艺所折服。他喜欢如偏执狂一般地进行演奏,而这是需要大量的练习来作为基础的。对我来说,他是一位无言的导师。
在曲中,待他们各自独奏过后,突然会有一瞬的寂静。这时,奇克的钢琴声响起,仿佛是从远处传来的如诗如歌般的旋律。那种透彻、空灵的感觉将一位被时代所遗弃,但仍然坚持奋战的骑士表现得淋漓尽致。奇克的这段充满激情却令人莫名惆怅的独奏,每次听都会让我感动。因为完全没有使用电声乐器,在乐曲的后半段只能听到木质琴槌发出的打击声。我感觉这声音就像是一位被时代埋没的勇者,在他明白自己被众人抛弃后,只能发出无奈的呐喊。可惜啊,这令人心醉的独奏成为了绝唱,我至今也没发现能与之相媲美的乐章。
在我明白奇克挑战的意义后,脑中就出现了“异邦骑士”的形象。他是一位热血而莽撞的骑士,得知友人有难,便跨上铁骑,贸然出阵,在都市的黑夜中狂奔。这一景象,绝对无法用言语阐释,来自心灵深处的感动日日夜夜冲击着我的心灵,甚至化为幻想出现在我的眼前。不,或许正是因为我当时十分失落,所以这份渴望得到救赎的憧憬,才会成为一个看得见的幻影。
我的第二部作品《占星术杀人魔法》[2]让我受到了瞩目,同时也将我卷入了批评的漩涡。对此,我选择了保持沉默。那时候,摄影师朋友,还有诗人朋友都已不在我的身边。我的作家之路并不那么好走,刚起步就经受了一场风雨,不知道以后还会有怎样的磨难。当时我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一方面是繁重的工作,另一方面是“占星惹祸”引来的各种批评,甚至有人持有恶意,想将我赶出推理界。但面对这些困难,我没有倒下。因为支撑我的,是绝不认输的斗志,以及绝不能回到那种混沌无为、毫无产出的日子的决心。当然,还有奇克·柯里亚的音乐。
每次听“Return to Forever”的音乐,都会让我的心灵备受冲击。这种感觉就像用几十分钟的时间,将空电池充满电一般爽快。乐队的成员个个都是世界顶尖的爵士乐高手,要将他们整合在一起演奏一首曲子,需要充分的练习才能达到和谐的境界。他们那令人惊讶的演奏速度,在整首曲子中表现得恰到好处。说实话,我觉得充满奇迹的音乐不能再听第二遍,请让我彻底臣服于奇克的完美主义之下。啊,世间还有如此认真的人存在,在工作中贯彻自己的理念,毫不懈怠。每次听他的音乐,我都会忍不住这样想。
现在的我,有时也会感觉到失落。但写这部作品时那种青年时代独有的不安、骚动、郁郁不乐与胆怯的心情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所以我再也无法写出这样的作品了。
买了《浪漫骑士》的CD之后,最近我又有一个新的发现。三十岁时,我对小说完全是个门外汉,所以才会将适合于本格推理的乐曲风格引入一部青春恋爱小说之中。原声乐器的纯粹感不适合华丽的爱情。现在来看,这实在是一种欠妥的行为。所以这样危险而辛苦的工作,打死我也不会再干第二次了。
岛田庄司
[1] Chick Corea,爵士乐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同时也是著名的钢琴大师。
[2]新星出版社二○○八年出版。
1
睁开双眼,我躺在一张长椅上。坐起身,背部一阵抽痛,头也很疼。我直起身子小憩片刻,待疼痛感减弱,开始环视四周。
远处几栋色调灰暗的老旧高楼像是站在墓穴旁注视着死者下葬的苦主,楼群的中心便是我身处的这片小小空地。这里有秋千、跷跷板,还有些别的我叫不上名来的健身器具,看来……这里是个公园吧。
马路上汽车和行人的嘈杂声被高楼阻挡在外,小小的公园十分安静。或许正是因为太安静了,原本只打算休息一下的我竟然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好冷。大楼投射在地上的影子越来越长,即将吞噬载我入眠的这张长椅。时间已经接近黄昏。
我是在享受阳光的时候睡着的吗?管他呢,还是先回到车里再说。我不清楚自己到底睡了多久,总之是很长的时间。
车子还停在那个地方吗?或许在睡觉的时候被拖车拖走了。我一想起交通科那帮人开罚单时幸灾乐祸的表情,就觉得宁可被小偷摸走一万圆,也不愿让他们得逞。
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两条腿好像刚刚安上的假肢,我真怀疑这一觉大概把我下半辈子该睡的都睡完了,以至于连四肢都六亲不认。不过因为担心车子,只能勉强拖着两条发麻的腿奋力前进。
跌跌撞撞地跑了几步,马路出现在眼前。我站在两栋大楼之间的窄巷里,已经可以听到汽车行驶时发出的噪声,并且可以看见马路上飞快行驶的汽车和匆匆前进的路人。
穿过幽深的小巷,走上马路时,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油然而生。看来这时我才真正的“苏醒”,回到了这个我所熟悉的世界。
不过现在没时间大发感慨,我连忙往右转,快步跑了起来。我的宝贝车子一定就在那里。为了连续完成发现汽车、打开车门、发动汽车这几个动作,还没看到车子,我的手已经下意识地伸进口袋开始掏钥匙。
但是……我没看到车子。
欸?见鬼了!不在这里吗?是我睡糊涂搞错了停车的地方?还是我走错了方向,应该在马路的另一边?那么刚才应该左转才是。
不安就像吸了水的海绵,逐渐涨大。我急忙折返,不禁小跑起来。
莫非真的被拖走了?如果爱车被“绑架”,只剩下交通管理员留在地上的粉笔记号,我一定会懊悔得想撞墙!
应该是这边,没搞错吧……
但……很不幸……没有。既没有我那宝贝车的倩影,也没有邪恶的粉笔记号。
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难道……
无数假设在我脑海中闪过,我傻呆呆地站在原地思考着爱车的去向。
应该就停在这里啊……
等等!我……真的把车停在这里了吗?
脑袋就像装满了开水的茶壶,壶盖一下子被如蒸汽般的迷惑顶了起来。我敲了敲脑壳,真怀疑它有没有生锈。应该就是在这条路上没错……至少我感觉没错。
搞什么鬼啊!偷懒果然会误事!早知道这样,我是绝对不会去睡那个大头觉的!现在真是亏本亏大了。
我沿街又找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车子的踪影。真的停在这附近了吗?我开始着急了。到底哪根脑神经短路了,我竟然会忘记停车的地方,这真是太可笑了。
不过,自嘲先搁在一边,还是先回忆起车停在哪里要紧。话说回来,我是从哪里来的?
要死了,我竟然连这也忘了,看来我的脑袋真是不管用了。第一个问题被推倒,其后的问题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哗啦啦地全部跟着倒下去。
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诉自己:不能着急,不能着急……慢慢想,慢慢想……话虽如此,我整个人早已坠入五里雾中。
好吧,先回忆下停车时的感觉。通常我停车时如果发现有空车位,就会把车开到车位前,然后倒车进入车位。当时停在我旁边的车是什么样子?倒车的时候我会往后看,那透过后车窗看到的车又是什么样子?
完蛋了!完全记不起来!那路面呢?路面的两边应该有黄色的虚线吧……什么路面,什么黄色的虚线,完全没记忆。
对了!可能我根本没有把车停在马路上,所以才记不起有关马路的情况。想想也是,如果停在马路上,我也不会走进公园睡觉。因为那样做等于是拜托拖车把我的车拖走。
所以我应该会把车子停在后街。对!一定是这样,刚才我是被马路上的喇叭声拎着耳朵带到这里的,其实我的车停在公园附近才对!一定在后街。我习惯把车停到目所能及的地方,等确认一切都没问题后,再去休息。那车子就应该停在公园的入口,是我自己走过了头。
我生怕再次失望,所以尽量放慢了脚步回到刚才的小巷。停在后街的小型汽车就像幼儿园下课后等待大人来接的孩子一样,乖乖排成一列。但在那整齐的车列中,仍然不见我的爱车。
爱车……熟悉的……爱车……我的车……爱车应该是指自己的车吧?我在碎碎叨叨地说些什么啊!爱车当然是自己的车啦!是自家的私车,不是公司的公车!
钥匙!钥匙应该拔出来了!关上引擎,拔出钥匙……钥匙!我连忙伸手掏口袋。没有?没有钥匙?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有钥匙的话,就算找到车也没用呀!
找到车……我一直在找的车究竟是什么样的?是什么车型?
看来今天我是丧门神附体了,竟然连自己开什么样的车都忘了。
颜色呢……白色的?错!这又不是竞猜游戏。再说我也不喜欢那种商务车常用的白色。既然不是白的,那就是黑的。不过只有高级车才会是黑的。红的?蓝的?我承认我纯粹是在瞎蒙……神啊!你怎么可以和我开这种玩笑!
放松,放松……不能着急,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但我相信这种情况只是暂时的,一定是碰到了某个极为特殊的、偶然的意外,我的脑子才会短路的。只要放轻松,一会儿就会恢复正常。越是钻牛角尖,想不起来的东西越多,这种事不是经常有吗?说不定连自己的名字也忘了。
刚想到这里,我就感到自己全身上下好像被人浇了一盆冷水,连腿都变得像宣纸那样绵软无力,接着就像断线的木偶那样一屁股跌坐在马路上。
我真的……连名字也想不起来啦!
这实在是太恐怖了……
我是谁?这里是哪里?
我开始重新环视四周,尽是一些我没看见过的建筑。我如同等待审判、在城堡前驻足的旅人,面对那些面带着陌生微笑、从我身边经过、在未知的街道上漫步的路人,感到茫然和无助。
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我,仿佛一个被遗弃在陌生星球上的小孩,傻呆呆地蹲坐在人行道上。
这就像一个狮蚁布下的捕食陷阱——之前也一定发生过类似的事——在一个看似毫不起眼的地方驻留,却因为触动了几粒陷阱上的细沙,最终发展到难以收拾的地步。土崩瓦解,陷阱扩大,我这只可怜的小蚂蚁深陷其中难以自拔,转眼就要被疯狂吞噬。
如果一开始就放宽心,应该不会落到如今这种境地。
换个角度设想,假设我的确把车停在这狭小的巷子里,但这条小巷我已经来回走过好几次了,却根本没有唤起在这里停过车的记忆。
算了,还是别再想停车的事了,再想下去我怕自己会疯的。暂时想点别的,或许会有意外的收获。反复思考同一件事情,人会越来越焦躁不安的,到时候脑子转不过来,恐怕真的要送医就诊了。
我为什么会在长椅上,公园里……不,还是先想想我是谁吧。
等等,这也不行,还是先从能想得起来的问题开始想比较好。
我是男人还是女人?我想这很好回答,我是男人,因为我没穿裙子。
想来想去,目前能够搞清楚的只有这个问题了。
哈哈!我就像个松开发条的玩偶一样,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虽然强烈的恐惧感在我的脊背上来回滑动,但笑声仿佛从身体内部源源不断地通过嘴涌出。我不停地笑,笑得双肩颤抖,笑得涕泪横流。
恐怕这就是“疯了”的定义。一切就像一场愚蠢无比的闹剧。
其实记忆这种东西根本靠不住。它不像可乐瓶那样可以紧紧握在手里——当我们不需要它的时候,把它放在桌上,可乐瓶也不会消失;想喝的时候只要轻轻松松地拿过来就是了。但记忆却不一样,不小心丢在哪个角落,想要的时候,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所谓“记忆永远存在”这种话只不过是人类自我安慰的鬼话。
应该说我们的生命就是依赖于记忆被动存在的,如果一个人的记忆消失了,那他和从来没活过有什么两样?他过去的生活,说过的话,都不存在了。但人们却十分自信地认为记忆就像自己在太阳下的影子一样,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对不会消失的。
我是谁?来这里做什么?是去上班,还是下班?我的工作是什么?今天是几月几日?这里是哪里?
没有了记忆,人类就很难解释自己的存在。和周围的关系都消失了,连人格也随之消失了。一个人,就是这个人所属世界的代表,同时也是这个世界的一分子。只有感觉到世界,才能拥有存在感。我们会指着自己的身体说“我”,也就是这个道理。
见鬼!现在我还有闲心扯这些!
不管了!就算现实像猪在天上飞那么无稽,但我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总是个铁的事实。天就要黑了,我必须做点什么才好。就算我是个三无产品,也应该有个出产地——自己的家吧。
试着推理出自己的身份吧。
摸摸口袋,看看有没有身份证之类的东西。如果有的话,那就简单了,上面肯定会写着姓名和住址,那恢复记忆就轻而易举啦。
好不容易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夹。钱夹里除了有几张票面上有褐色污点的钞票外,别无他物。连张名片也没有,另外……
再翻翻上衣的口袋。哟!总算发现点别的东西,拿出来一看,原来是个钥匙夹。上面挂着一把车钥匙和一把房门钥匙。钥匙君,你现在才跑出来看我的窘样吗……
不过它起码告诉我车就停在附近。但知道了这点又有什么用?我根本不知道哪一辆车是我的。再厉害的侦探也不能仅凭一把钥匙夹和一个钱夹就推断出我的名字吧!这两样东西都是皮革制品,上面也没有姓名首字母的缩写记号,完完全全的普通货。何况我对这些东西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就好像是别人的东西一样。
还是边走边想吧。不过没走几步我就开始觉得窝火,从来没碰到过这么荒唐的事!
不久之前,我应该还过着极其普通的生活,却突然忘了车子停在这条街的什么地方,紧接着竟然连自己是谁都忘了。这真是太可笑了……早知道就不应该在那张长椅上睡什么午觉。
想着想着,气就不打一处来。恨天、恨地、恨自己,我又想笑,又觉得可怕。刚才那种疯劲儿眼看又要发作了。
算了,还是冷静一下,或许出现一个小小的转机,就会让这场荒唐的闹剧立即落幕。
我在烟店买了一份报纸。不过因为身上只有一万圆面额的纸币,当我递出钱的时候,看店的大婶给了我一个白眼。那种表情让我既熟悉又悲伤,真是一种说不清的感受。
报纸上写的日期是昭和五十三年三月十八日星期六。唉,没有任何感觉,也没有因为这个日子想起别的事来。三个月前是新年啊——我想这个干嘛?过年和失忆又没关系。
对了!就是这种感觉,好像最近一段时间总是那么颓丧!等等,让我好好想想……我这么颓丧总该有些理由吧!想不起来,我连昨天的事都想不起来。
换个方向考虑吧,比如从我的穿着来推测生活的环境、身份与职业什么的。
首先我和周围人最大的区别是——我没打领带。
虽说是星期六,不过那帮上班族还是会打着领带去超市买酸奶,这没什么不可思议的。这样看来我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上班族喽。
再想象一下领带的打法吧。想不起来!看来我不会打领带。因为即使丧失记忆,生活技能之类的一般不会遗忘吧,看来我原本就不会打领带。
对,我丧失了记忆!我真是笨,居然现在才反应过来。从找车开始我就丧失了记忆!
肥皂剧里不是经常出现记忆丧失这种老套情节吗?没想到我今天也会当一次悲情男主角。原来记忆丧失是这种感觉啊!真令人意外。
等一下,那么说,我是一个有记忆丧失症的病患才对。记忆丧失可是一种很棘手的病症啊,就算我住在哪家医院里也不奇怪啊。
住院?我好像记起点什么,白色的墙壁和天花板,还有那张稍微动一下就会吱吱作响的金属床……
加油!接着想下去!我在住院的时候从医院里溜出来,然后跑到公园在长椅上睡午觉。像我这样的病人还真是不听话呀……
不对,这也说不通啊,因为我没穿病号服。现在我穿的是运动衫和牛仔裤,没有病人会穿成这样住院吧。
我会穿这种外套说明我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呢?运动衫很干净,看起来我像是个工人。不是,我手上的皮肤很嫩,不像是做工的,难道我是个学生?
我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走,发现前面有一个车站。车站入口处写着“高圆寺”三个大字。
高圆寺啊!我知道这里是中央线沿途的一站。但兴奋没持续多久,因为不管我再怎么想,也想不起别的了。
天黑了,月台和检票口的灯亮了起来,或许因为今天是周六,所以晚高峰下班的人不多。我觉得有些冷,荧光灯明亮的灯光给我温暖的感觉,让我不知不觉地走进站内。
我四处张望,广告灯箱、售票员、海报等人和物都被我看了又看,没有任何收获。我的记忆还是没有要回家的样子。
这真是太荒唐了(今天不知道是第几次这样抱怨了)!看来今晚只能先找一家便宜的旅馆住下。现在没那个心情去租房子,再说经济条件也不允许啊。或者明天一早起来就什么都想起来了。但愿如此。
通常碰到我这种情况,应该先去找警察才对,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想起警察的样子就有一种排斥感。这倒是个意外的发现。
步行走过车站的时候,我在想要不要搭电车。不过最后决定还是留在原地比较好。四处乱逛的话,我怕记忆还没找回来,人又走丢了。既然是在这里把记忆搞丢的,那一定能在这里把它找回来。
我有气无力地在高架线下走着,然后侧身钻进满是霓虹灯招牌的街巷。这里应该可以找到比较便宜的旅馆吧。想罢,我便向前走去。
太阳才刚下山,就有人喝得像发了瘟病的鸡。我和几个步履蹒跚的醉汉擦肩而过,一种莫名的感觉让我心绪大乱。
从长椅上醒来后,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这就是“梦境”吧?好像在梦中,而且我从前好像有过类似的体验。这种感觉在我心中刮起了一阵龙卷风。
画着浓妆站在酒肆旁的半老徐娘悠闲地吐着烟圈。她身后半掩的门扉内流泻出紫色的灯光。我下意识地认为这家酒吧内有一个装满洋酒的酒柜,当我踱步至门前能够看清店内的地方,竟然发现酒吧的家具布置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
真是奇妙的感觉,我连自己是谁、从何而来都不知道,但居然可以猜中未来发生的事。
记忆的龙卷风开始狂飙。我知道!我看过!我听过!无数个记忆的片段浮升至脑海的表面。前面的街角转弯,一定会有一个姑娘站在那里!那个姑娘身边还有一个年轻的男人,姑娘想从男人身边跑开,她会挣脱男人的手……向我这里跑来!
走到酒吧街的尽头,我拐进一条街灯忽明忽暗的小巷。在小巷最深处的角落,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和一个穿迷你裙的女人正在那里激烈地争吵。
他们好像吵得很凶,周围没有其他人,只有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们。
“啪!”女人挨了一巴掌,她两膝着地,跪倒在黑硬的水泥地上,空茫的眼神望向男人的脚下。
接着,女人像是做出了一个决定,飞快地站起身,向我这边跑来。男人反射性地伸出手一把抓住女人的左腕,但又马上松开,于是女人重重地跌倒在我的面前。
高频振动的轰鸣声在我脑内持续作响。这种声音让我的意识变得空虚,眼前发生的事都变得不可理解。到底怎么了?我该怎么做?我不知道。我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这种心情,我无法解释。
我弯下腰,伸出手去搀扶那个倒在我脚下的女人。不过我没看她的脸,而是死死地盯着前方那个戴墨镜的男子。
从身后传来啪嗒啪嗒全速冲刺的脚步声,看来一定是个发现年轻姑娘有难,前来拔刀相助的善良市民。
剧情会怎样发展我都无所谓了,倒不是我对那个女人冷酷无情——她惹人怜惜的容貌很招男人喜欢,我十分“清楚”这一点。要说完全不关心是不可能的,我只是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没有兴趣罢了,因为会发生什么,以及出场人物说什么样的台词,我就像看过剧本一样,“早就已经知道了”。这些都是已经决定的命运。
跑过来的是一个有些胖的年轻男人,他剪了一个厨师似的平头。他看见姑娘就把她抱在怀里。姑娘使劲挣扎着想要摆脱男人的手。不知怎么她突然就扑进了我的胸口,紧紧地搂住了我。
好疼啊!为什么我的胸口会那么疼?莫非是她此时的悲伤已经转移到我的身上。女人把脸深深埋入我的胸口,我感到剧烈的疼痛。
戴墨镜的男人看到这一幕,转身离去。
留着平头的胖男人似乎有些留恋,依依不舍地望着我们。
“对不起。”女人哭着说道。
“为什么?”胖男人大声喊道,但他最终还是走了,看来他和女人认识。
这一刻我明白了。我丧失了记忆,完全忘记了过往的一切,但我却能预知未来要发生的事。那些即将在我身上发生的事,以及我今后要经历的故事,像写好的剧本一样,已经镌刻在我的脑中。
我意识到这一点后,又有了许多新的发现。首先,此刻我全身虚弱,只剩下维持站立姿势的力气。
此时的我就像是站在传送带上,随着机械的运转,注视周围场景的不断变化。每时每刻都有新的情况发生,时间凝固成为静态的画面从我面前飘过。我需要做的,就是在某个情节发生时去确认一下它出场的顺序是否正确。
姑娘抬起头——雪白的肌肤;长长的睫毛;那还带着泪痕的大眼睛,就像大雨后被打湿的樱花花瓣;她的头发只有齐肩的长度,个头不算太高。
“对不起。”又是这句话。
在我看清她的面容之前,脑海中早已有一个女人的形象出现,就像是醉眼中看到的重影。此刻她们两人的面部重合,都微笑着对我说:“不要丢下我。”
脑海中的女人对我说:“走吧。”
眼前的女人也对我说:“走吧。”
这两个双胞胎一样的女子都长着一副俏丽的容貌,虽然算不上人见人爱的美女,但都犹如小恶魔般惹人怜爱。
“在这里休息好吗?”两个女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问我。
意识越来越模糊,我好像看见前面有家咖啡馆,刚一迈步,膝盖就丧失了支持身体的力量,臀部触碰到了一个冰冷而坚硬的东西。我想那是石阶吧。
2
醒来时,我发觉自己躺在咖啡馆最里面的沙发上。
“啊!”我叫了一声,想要坐起来。
“躺着别动!快躺下!”一个女声说道。我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脑子就像煮糊了的粥。过了好一会儿,等这锅粥凉下来,我才重新回忆起刚才发生的一切。
我没理会那声音的劝告,仍然坐了起来。头很疼,我用手揉搓着脑门,并且向四周打量了一番。这家咖啡馆里没有别的客人。
“怎么样?没事了吧?”老板端过来一只杯子说,“喝吧,这是热牛奶,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我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红,道谢后接过牛奶。
“是我和老板两个人把你扶进来的哦。现在你感觉怎么样?你看起来好像很累。”她用明快的腔调问道。我直起了身子,端坐在沙发上。
“喝吧。”那姑娘说。
“今天尽是些怪事……”我边喝边说,但一口牛奶下肚,就有一股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咙,胃里像翻江倒海似的难受。怪了,刚才还没事,身体是突然感觉到不舒服的。
我轻轻地靠在椅背上,回想着自己的名字。没用啊,还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我到底是谁?
“我们见过面吗?”我问那姑娘。
“没有,是第一次。”她爽快地回答道。
“哦……是吗……”我开始仔细端详她的容貌。
她长着一张圆脸,鼻子很挺,眼睛水灵灵的,眼睑上涂抹着褐色的眼影。粉红色的嘴唇让人有咬一口的冲动,一口整齐白亮的牙齿配上尖尖的下巴,再加上雪白的肌肤,绝对算得上是个出挑的美女。不过我想用可爱来形容她更合适。总之,那姑娘长着一张充满魅力的脸。
这时她低着头,蹙额皱眉,似乎若有所思。她把右手搁在膝盖上,当她拿开右手时,我发现她膝盖部位的丝袜已经破了,上面渗着血。
“啊,你受伤了。”
“嗯,我在想要不要脱掉丝袜。”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以只能选择沉默。接下来她又问我:“告诉我你的名字,该怎么称呼?”
“啊?”这出乎意料的问题让我一时语塞。我发现之前那种“预言家”的感觉已经消失了。
“名字……”我考虑了一下,决定还是先编个假名吧!不过取什么名字好又难住了我。
“对了,我们是初次见面,我叫石川良子,你呢?”
“我……我是……”
“啊?你是……”
“你别笑话我啊,其实我忘了。”
听我这么说,她笑了。她一定以为我在开玩笑。
“那你是做什么的呢?”
“这个问题……我也很想知道答案。”
“你还真不老实,那么就让我来猜猜吧。”她带着狡狯的口吻说。我似乎看到她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可爱的鬼脸。
“那就拜托了。”
这或许是个帮我恢复记忆的好办法。
“你是建筑工人,对吗?”
“可能是吧……”
“那是室内设计师?”
“嗯,你说得有道理,从我这身打扮来看,是有这个可能。”
“那我猜对了?”她眨着大眼睛像个要奖赏的孩子。
“我说过我忘记了。”很不好意思,我只能让她失望了。
“你真好玩!”
“我是做什么的,现在都无关紧要了。那个戴墨镜的男人是谁?你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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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我看起来有那么老吗?”
“那你多大?”
“十九岁。”
“十九!真年轻啊。”
“那你呢?很老了吗,大叔?”
“我……我啊……”对于她的挑衅,我只能苦笑。
“不会又忘了吧?”
“是啊……”
“怪人!你的警惕性未免也太高了吧。”
她犹豫了一阵后,终于决定把自己和那个墨镜男之间的关系告诉我。她说他是自己以前的男友,现在已经分手了,不过他还总是来纠缠自己。
“他有工作吗?”
她摇摇头。“他让我在酒吧上班,自己白天玩小钢珠,晚上打麻将牌,夜里去小酒馆。唉,没什么好说的……”
我点点头表示同情。不知怎么的,意识又开始模糊了,她的声音好像回声,时近时远。
她说自己的老家是宫城县的松岛。高中一毕业就来到了向往的东京。开始当陪酒女郎后不久,就被吃软饭的男人缠上了。
“啊?”她好像又说了什么,我却没听清。
“我说你能帮帮我吗?”
我出神地望着她。
“你听到了吗?”
我总觉得自己现在还睡在公园的长椅上,做了一个英雄救美的梦。对,这不是现实。
“你没事吧?你的脸色很难看。”
老实说,是非常难看。
“真的吗?我想去厕所,照照镜子。”
“厕所就在那边,你一个人能走吗?要不要我扶你?”
“没事,没事。”我站起来,感觉整个身体都被挖空了,头和脚好像是纸做的,又疼又软,胃里仍然是翻江倒海的感觉。
我扶着墙壁走到厕所,推开那扇写着“TOILET”的门。
左手边就有面镜子,我两手抓紧洗面台,向镜内窥视。
这一刻的恐怖我一生也不会忘却。我想大叫,因恐惧而狂吼,但恐惧却锁住了我的声带,咽喉深处发出齿轮空转的声音。
妖怪!镜子里有一个妖怪!那不是人!但那家伙有人的形体。在它的脸上布满了如叶脉一般的纹路,这种密集感让我一阵恶心,全身瞬间像长满了仙人掌一样的肉刺。那简直就是一个顶着哈密瓜脑袋的妖怪。
我瘫坐在地上,就像颗摔烂的柿子。常听说有人因为恐怖而“惧发冲冠”,现在我算是真正体会到这种感觉了。
我不敢再看镜子,但刚才看到的东西已经深深地印在了视网膜上,就算我再怎么揉眼睛也无济于事。
好想吐,我用手按住嘴和胃部,口水渗出指缝滴落在地板上。泪水也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不行了,我晕倒在地,额头紧贴着肮脏的厕所地板。
头顶传出了开门的声音。
“你怎么了?又晕倒了?”男人的声音从天而降,是那个老板吧。
“没事,不小心滑了一跤。”
“你还是快点回家吧。”他一边扶起我一边说。
“你没事吧?”是她的声音。女性尖锐的嗓音让我的头又疼了起来。我的眼前出现了幻觉,那个女人背对我蹲着,她缓缓站起身,猛然一回头,她的脸啊……
“啊!哇!啊!”我像疯了一样乱吼乱叫,和刚才在镜子里看到的一样,是哈密瓜一样的脸!
“让我走!”我叫道。
在老板和石川良子的搀扶下,我来到咖啡馆的门口。
老板支着大门,我茫然地注视着石川良子从裙子的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得细长的千圆纸钞。千圆纸钞……
奇妙的感觉又来了,我晃晃悠悠地走下咖啡馆的石阶。
“没事吧?一个人回得了家吗?”老板问。
“我没事……”我连忙回答。
石川良子走到我的身旁,轻轻扶着我。她向老板点点头,似乎在表示谢意。老板留下一个无奈的笑容后就离开了。此刻我的身体完全依靠石川良子一个人搀扶。
这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我对身材瘦小的石川良子说:“快回去吧,我们去你住的地方。”
她有些诧异地看着我。这也难怪,面对着第一次见面的姑娘说出这种话,任谁都会把我当做厚脸皮的男人。
“为什么?”她似乎有些不明白我的意思。
“抱歉,这样说或许有些失礼,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有这样的感觉,想去你的家,真的很抱歉。”
“嗯……那好吧,但是……”听她的口气,她似乎有些不情愿。
3
石川良子住的公寓离那个令我开始混乱的小公园不远。她住在一栋木造二层建筑的一楼。我穿着鞋子进入走廊,发现头顶的日光灯非常昏暗。
插入钥匙,她轻松地打开门。门后红白格子的门帘随着开门时产生的劲风舞动起来。
良子急急忙忙地钻过门帘跑去开灯。日光灯闪了半天才亮了起来。她这么慌张,是在收拾房间吧?我听到她说“进来吧”,才脱掉鞋子,走进屋内。
在日光灯的照射下,屋内的摆设一目了然。窗帘和床罩与门帘一样,都是红白相间的格子花纹。地毯是红色的,家具都是白色的。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香味,柜子上放着熊猫布偶。总之,女孩子的房间里能有什么,这里都有。
“快坐下。”她指指房间中央的被炉。老实说,我还以为她会对我很冷淡。听见她请我坐下,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别客气,躺下也可以。”
“真不好意思。”
我的确没有和她客气的打算,因为我实在太累了。刚一躺下,身体就疼得要命。尤其是胸口,好像被拳击手打过几个直拳那么疼。
眼前摆放着几本男性周刊。
“我开电视了哦。”
她打开黑白电视,电视里正在放西部片。房间里还有一个洋酒柜,我想和那几本周刊一样,都是那墨镜男的东西吧。一阵惧意涌上心头——如果在这里碰到那个男人怎么办?万一打起来,我现在这个样子,应该没有赢的希望。那姑娘原本是想让我当她的保镖吧,如今别说保护别人了,我根本是自身难保。
“肚子饿吗?”
“不饿。”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饿不饿,或许肚子已经空了好久。但一想起食物总有种要吐的感觉,所以不想吃东西。
“骗人,你肯定饿了,我给你做点什么吧,当做谢礼。”
“谢礼?”要谢我什么啊?我什么也没做。“你别麻烦了。刚才那个男人会到这里来吗?”
“这你别管。”良子淡淡地说,“我去附近的超市买点儿菜,你等我回来做给你吃。很快的哦,去去就来。”
说完她掀开贴在墙上的一块红布。突然光芒四射,原来是一面镜子。在日光灯的照射下,光线刺疼了我的眼睛,我反射性地转过脸去。那是一个化妆用的镜台,不能看!我回忆起咖啡馆中那恐怖的一幕,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她补完妆,又把布盖上,然后对我说:“等我哦。”说完就走出了房间。
拖鞋的啪嗒啪嗒声渐渐远去,电视里传来西部片特有的枪击声。看电视吧,现在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但节目实在是很无聊,西部片无非是好人死去,坏人得志,最后又是坏人死去,好人胜利。须臾间,我就沉沉地堕入梦海。
我睡了大概有一会儿的样子,睁开眼睛时,发现被炉上放着一口冒着热气的锅,在一边搅动着汤料的石川良子表情非常认真。
“喂。”我向她打招呼后轻轻地坐起身来,为了防止炉上锅里的汤汁洒出来,我格外小心地移动。
“睡得香吗?”良子问我。
“我在做鸡肉锅。”
“很好吃的样子。”
“你能吃东西了?”
“嗯,我想能吃了。”
这顿饭让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和她一起伸筷子夹鸡肉时,我感觉良子和我已经认识很久了,我们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生活在一起。但突然又觉得她是一个和我完全不相识的陌生人。这种若即若离的奇妙感受真是让人难以理解。
照理来说和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同桌吃饭,应该是一种愉快的体验,尤其是这女孩还十分漂亮可爱。挨着被炉坐在一起,吃着热乎乎的鸡肉锅,简直羡煞旁人。
对于这种别人可望而不可求的好事,我却有种莫名的抵触感,总觉得自己不适合这种暧昧不清的生活状态。就好像事情做了一半被人拉去喝酒一样,静不下心来。现在还不是和可爱的女孩享受家常料理的时候,好像还有什么重要的大事在等着我去办。
胡思乱想减弱了我的食欲,另外今夜睡觉的地方还没解决,也让我无法安心。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问。
“嘿嘿嘿,为什么呢?”她倒反过来问我,真让我有些哭笑不得。但她这种含糊的说话方式却拥有消除戒心的力量。“其实我是有企图的哟。”
“企图?”
“是啊,是啊。”
“什么企图?”
“明天我想搬家。”
“搬家?”
“是啊,你看我一个弱女子,怎么搬得动那么多家具,所以要拖个壮劳力来帮忙呗。”
“哦,那个壮劳力就是我了。”
“嘿嘿,我又不认识别的可以帮忙的男人。”
“明天就搬,要这么急吗?”
“当然要啦,不然怎么甩掉那个男人。”
这个理由我还能够理解。
“你会开卡车吗?”
开车……我在脑子里想象开车的步骤,方向盘、离合器、刹车、排挡杆,这些我都知道,那么我应该会开车,但我还是有些不安,因为我没有驾驶执照。
“我没有驾驶执照。不知道掉在哪儿了。”
良子的表情开始有些莫名其妙,大概她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等她明白了,就大笑着说:“没驾照也没关系。”
被她这么一说,我忽然也觉得没什么关系。
“是啊,没什么关系。”
“没事,会开就行。”
“我吃饱了,多谢招待。那么我先告辞了,要去找个地方睡觉。”
“傻子,睡这里就好啦。”
“这里?”
“嗯!”
“可以吗?”
“嗯,嗯,当然可以。”她爽快地回答,“你不会在夜里不老实吧?”
“不会不会!”我拼命摇脑袋证明自己的清白。不过话说回来,现在这个样子,即便有心也无力啊。
“那你就睡在这里吧。”
“你呢?”
“我可以到朋友家去睡。”
什么啊……奇怪,我为什么要失望。
“你刚才不是说没朋友吗?”
“那就一起睡吧,可以吗?”说罢她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装出一副很委屈的表情看着我,发现我一脸窘态,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真是个怪女孩,但她说话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非常自然。
这不是在做梦吧?这种感觉又涌上了心头。难道我潜意识里希望事情照这样发展下去?和美少女同处一室,这不是做梦又是什么呢。
4
睁开双眼,这次我躺在红色的地毯上。枕头是对折而成的坐垫,身上盖着被子。虽然头还有一些疼,但身体已经感觉好多了。
记忆呢?完全摆脱梦境后,我就在脑海中搜索记忆。很遗憾,昨天在公园醒来后发生的事,我都能很轻松地回忆起来,在此之前的事就不行了,我的过去仍是一片朦胧。看来我患了相当严重的失忆症。
起床后我先环视一遍四周,良子不在屋里。时钟显示现在八点刚过,但我却感觉睡眠充足。昨晚好像九点多就睡了,怪不得,十一个小时也睡够了。我把运动衫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房间的角落。
被炉上有一张白纸,上面的字圆滚滚的,一看就知道是女孩子的笔迹。
我去买东西了,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良子
那么说,昨晚与一个十九岁少女的邂逅不是梦。
在这里等的话,待会儿就能看见她回来,为我泡咖啡,为我煮鸡蛋,帮我做早餐。和美少女相对而坐,一起吃面包喝咖啡。这简直是将我这个死男人的妄想一步步变为了现实。那种“预言者”的感觉仍然存在,我不知道自己的过去,但能够预知未来。我到底是怎么了?
走廊的水泥地板上传来了拖鞋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良子回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说明我是被“关”在房间里的。那还要我“等”你回来……真是的……
门开了,一阵风吹进屋内。家具和窗户发出轻微的响动声。
“啊,你起床了?”她说。
我听见她摆好拖鞋,抱着纸袋走进屋内。她把纸袋直接放在被炉上,又从纸袋里把买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
她把三明治和沙拉放在我的面前,问我:“咖啡还是红茶?你喜欢喝什么?”
“都喜欢,按你喜欢的选吧。”我回答,胸口却萌生出奇妙的痛感。我预感照这样下去,自己会伤害到某个女性。
真奇怪……我本能地产生这种奇妙的预感:难道我已经有一个妻子了?
但面对着眼前热气腾腾的咖啡,又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心感。
“好香啊。”
“是吗?”
和她每说一句话,就感觉身体在幸福的泥沼中下滑了一寸。她的存在拯救了即将变疯的我。良子,良子……你的容貌,你的声音逐渐占据了我的意识。不可否认你对我越来越重要。
那你呢?你对我又是什么感觉?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亲切?仅仅是因为需要我帮你搬家吗?那么搬完家后,我就变成了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吗?
搬完家后,我们是否会变得形同路人?想到这里,我万分沮丧——又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真的要搬家吗?”我情不自禁地问她。
她坐在被炉边,点点头说:“是啊,我想搬家,你能帮忙吗?”
“啊……当然可以。”
“那就拜托了!”
吃完饭后,我们去搭电车。中央线摇摇晃晃的车厢抖出了我脑中有关“中央线”这一名称的记忆。我立刻想起了这趟车的始发站和终点站分别是哪里。我还记得沿线各站的站名。记性这么好,却不记得自己的名字,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我们要去哪儿?”我问良子。
“不知道,待会儿还要换东横线。”她拉着车厢内的吊环说。
“换东横线?干嘛这么麻烦啊?”
“当然是为了找房子啦。”
“找房子?原来你还没找好搬家的地方啊!”
“是啊。”
“你该不会还没决定住在哪条街上吧?”
“随遇而安喽。”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面对我的责问只是眨巴眨巴眼睛。
“而且今天就要搬?”
“不可以吗?”好像做了错事的小学生,良子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有搬家用的卡车吗?”唉,我对这招就是没有免疫能力。
“这你放心,高圆寺那里有一个做泥水工的大叔答应借车给我。他说星期天不用车,就怕你不会开卡车呢。”
“我想和开家用车差不多吧,虽然我没驾照。不过干嘛要借车啊,去租不行吗?”
“当然不行啦,租车会有记录。要调查很方便的,我可不想他再找到我……所以卡车司机先生,那就麻烦你啦!”
“啊……”我含糊地回答道,看来良子根本不在意我会不会开卡车,只要我会开车就行。
我们在涉谷换乘东横线,良子说东横线好像是有钱人乘坐的专车,她非常喜欢。
电车晃晃悠悠地往前开,车厢里乘客越来越少,我和良子并肩而坐,有时聊聊天,讲几个不冷不热的笑话,有时两人一起沉默着眺望窗外飞逝而过的电线杆、树枝的影子与水泥地面。
“啊,到了,下一站下车。”良子突然叫道。
就这样,我还没搞清东西南北就被良子拉着下了车。这地方叫“元住吉”,我不记得自己曾来过这里。和高圆寺相比,这儿完全是个陌生的地方。
走出位于地下的检票口,上了楼梯立刻能看到一家蛋糕店,蛋糕店的对面就是一家房屋中介公司。良子一把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年轻姑娘做事天不怕地不怕,初生牛犊面对社会常识这条威严的大老虎一点儿也不知道礼让三分。不仅勇猛前进、毫无畏惧,还带点固执与强硬。
再看看我,就像个突然出现在异邦的外国人。这个十九岁少女纤细的手腕,此时成为了我这个异邦人唯一的依靠。这里离高圆寺很远,那个墨镜男不会追到这里来吧。
我们很快就找到了公寓,中介公司的老板一个劲儿地说着房子怎么便宜怎么好,最后把我们领到了离车站七八分钟路程的一间二层木造建筑前。
从马路这边望去,那座房子的外墙上刷了一层茶色的油漆。房子后面就是东横线的铁轨,我想电车经过的时候一定很吵。房子里侧,面向铁路的那面墙壁上贴着白铁皮,白铁皮上薄薄的涂着一层绿漆。墙壁上还开着一扇小窗户,小窗户后面大概就是房子里的走廊吧。
元住吉这一带房子的墙上不知为什么都贴着白铁皮,并且很多白铁皮上都刷着一层绿漆。这种与中央线沿线住宅迥异的建筑风格,总给人一种贫民窟的印象。不过这种贫穷的感觉倒正符合我现在孤独的心境。
与其拘谨地吃豪华大餐,不如在乡间的小店里大碗吃拉面来得自在。所以和东京快节奏、高压力的生活氛围相比,这里实在是个隐居的好地方。
公寓左边就是国道高架桥,东横线的轨道从桥下穿过。每当桥上有重型卡车驶过,公寓里就像发生了小型地震。高架桥的影子遮住了大半个公寓。桥下还有个小公园,里面有沙坑、铁架、秋千和长凳,看到这些我身体中的某根弦微微地被拨动了一下。因为公园在高架桥的正下方,所以几乎晒不到太阳,它就像是这座公寓的专属公园。
移开玄关的玻璃门,脱掉鞋子,爬上前方咯吱咯吱作响的楼梯,右面第一间就是我们准备入住的房间。六张榻榻米大的起居室加上三张榻榻米大的厨房,没有卫生间和浴室,墙壁又旧又脏,但和良子现在住的那间总共才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比起来,总算是宽敞了一点儿。
房间外侧就是铁轨,上方还有高速公路,经常可以听见重型卡车呼啸而过。这样的房间大概只有听觉有问题的人才不会介意吧。
中介公司的老板说:“一楼还有空房间,不过二楼的视野好一些,晴天可以晒太阳。”
良子想也没想就决定签约,看来她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高圆寺那个地方。
5
我们回到高圆寺,随便吃了点儿东西就立刻去找那个肯借车给我们的泥水匠。到了店里才发现那个大叔可不是什么好人,一脸凶相,看良子时的眼神色迷迷的,说话的时候还喜欢动手动脚。良子和他说了借车的事,他一会儿摸摸良子的肩膀,一会儿又搂搂她的腰。
良子告诉我他是店里的熟客——这种色老头常去的店肯定不是什么正经地方。轮到介绍我时,良子很自然地说“这是我的大哥”。
开车我应该没什么问题,但一握住方向盘,却有种莫名的厌恶感,感觉如坐针毡,头很疼,胃也开始不舒服。
心情一下子变得很焦躁,我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这种难以名状的冲动。我到底怎么了?我感觉自己像是个在街上闲逛的混混,很想揪住一个不顺眼的家伙揍一顿。
“你没事吧?”
那色老头露出一副瞧不起人的表情,要是没有良子急忙跑过来打圆场说“那就多谢您了哟!车我开走了”,我真想跳下车往他那张色迷迷的老脸上狠狠跺几脚。
我第一次不想恢复记忆。我怕自己原本是个性格凶暴的家伙,心中有股难以驱散的杀伐之气。我带着这股闷气开车,转弯,闯过不知道多少个红灯,就好像要追杀谁到天涯海角,最后一头撞死他。
良子说她房间里没什么东西,但等把家具都打好包,却发现行李出乎意料地多。大概嫌麻烦,她把花瓶之类的易碎品都送给了邻居,一些属于男人的破烂玩意儿则一股脑儿地扔进了垃圾袋,连那只熊猫布偶也被丢了进去。
搬走的只有几件大家具,小东西不是送人就是丢掉。我们没折腾多久就离开了高圆寺,这样搬家还真轻松。
对于无家可归的人来说,能开着卡车到处跑,以车为家的这种生活方式倒也不坏。我这样想着,倒有点向往那样的生活了。
良子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地图,心情好像不错。一离开高圆寺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看来她和那个墨镜男住在一起的时候,一定过得很压抑吧。
“店里怎么办?”我问她。她说不干了,昨晚和那男人吵架,这也是原因之一。
按照良子的指示,卡车开到多摩川岸边时已经接近黄昏,夕阳隔着草地与河面,缓缓落到对面大楼的楼顶上。
昨天在公园里醒来时,差不多也是现在这个时间,也就是说,过了整整一天啦。不过我感觉像是过了一个礼拜。
和风徐徐,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在河岸边徘徊的微风,吹散了良子的头发。
“在这里停车。”良子说,“我想到河边坐坐。”
“那行李怎么办?”
“放心吧,谁会来偷这些破东西,想扔还来不及呢。”她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说。
我把车子停在路边,小心翼翼地踩着河堤上的草往岸边走去。良子走在我身后,拉住我衣服的下摆,像个怕走丢的孩子。我顺势牵过她的手,扶着她。
走到河岸边,我们谁都没有松手,一边牵着手散步,一边听着河水潺潺的流动声,真希望这一刻凝固成为永远。
良子一直没有问我有关失忆的事,她一定认为我在开玩笑。我深呼一口气,觉得此刻实在是太幸福了,昨天的痛苦就像一个谎言,随风而逝。
我虽然丧失了过去的记忆,但同时也忘记了往日积累的痛苦,变成了一个没有烦恼、无忧无虑的人。这样不是挺好吗?我就像个刚刚诞生的婴儿,是一个完全自由的人。再说,又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少女在我身边做伴——我想她不讨厌我——我还有什么可奢求的。看来丧失记忆并不是什么坏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我会如此乐观最主要是因为有良子。如果昨晚我没有遇到她,那我一定会在廉价旅馆过夜。不光要忍受那里酸臭的被褥,还要忍受无依无靠的孤独。今天一早起来,就要开始寻找自己的过去。到现在这个时候一定是寂寞凄凉,不堪想象。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将会有多么大的绝望在等待着自己啊!这样的假设光想一想都会觉得遍体生寒。我不知道该怎么谢良子,她对我实在是太重要了。或许她同样也需要我的帮助,并不只是帮忙搬家这种小事,而是希望我陪伴在她的身边。如果真是那样,那就太好了。
有她在身边我的心就会很温暖。我不想离开她,我不想再回到公园。仅仅一天,她就在我的心中生根发芽。我不想放手,不想让她离开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要和她在一起。为了她,我什么都愿意做。
黄昏的河面被夕阳染成了金色,石川良子的影子在废船与河岸间左右晃动。我好像听到了拔钉子的声音——又是梦境——这种声音似曾相识。那接下来我该做些什么呢?在这种紧要关头,我却感到茫然无措。
“我有话想说!”我突然大叫,影子静止不动了,我的神经紧张得像冻住的冰条。
良子颤颤巍巍地靠近我,既然已经开始,那就无法回头。我抱着破釜沉舟的打算,准备说出我的心声。
我想紧紧地抱住她,告诉她别离开我,但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你……相信丧失记忆这种事吗?”我说。
“只要是你说有我就信。”她说完后就沉默了,似乎在等待我继续往下说。
“我,现在,一个人……没有朋友……”说不下去,一开口就述说自己如何寂寞,这实在不像个男人。“我想说……”别拐弯抹角了,还是直截了当比较好。“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我相信。”良子爽快地回答,“因为我有经验。”
“真的吗?”
“嗯。”
“那……是什么时候?”
她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很不好意思地说:“昨晚。”
我闭上双眼,心头那粒小小的尘埃随着幸福的到来终于落定。当幸福的甘泉灌入心田时,我才发觉自己的心田是如此干渴。我不知道自己的过去,但现在心田将要生长出美好的记忆。
神啊,我感谢你。
胸口感到了柔软的触觉,我睁开眼,原来是良子的头发。她把头靠在我的胸口,伸出双手,温柔地抱住我的后背。
6
行李都搬进屋后,我们立刻把卡车开回高圆寺还给那个色鬼大叔。大叔一再追问良子的新住处,但都被良子巧妙地把话锋转开了,她对于自己的行踪只字未提。
我们匆匆忙忙地搭上当天的东横线末班电车。列车一启动,我和良子都笑了起来。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笑,或许良子是为能摆脱那个吃软饭的墨镜男而高兴,而我是因为赶上了末班电车感到庆幸。
回到房间的时候,电车虽然已经停驶,但卡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却大得超乎想象。每当有重型卡车经过,整座房子都开始跟着打颤。现在再来看这个房间,在灯泡橙黄色灯光的照明下,墙壁上的斑点已经看不见了。这就是我们的新家,不为人知,离群索居的小天地。这里是我们的天堂。
运过来的行李先搁在一边,填饱肚子是最要紧的。因为没有餐具,我们就着锅吃起了泡面。只有一口锅,每当我们脑袋撞在一起的时候,两人总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该怎么形容这碗泡面的味道呢?仿佛我们吃的不是泡面,而是往日的苦难。悲伤也好,孤独也好,都随着面汤和面条溜溜地一口吞下了肚子。这种感觉没有体会过的人一定很难理解。就像快淹死的人,终于浮出水面又呼吸到了久违的空气。多么幸福,多么美好。而对于这个救我上岸的女人,我决意为她付出我的一切。
之后的一周,我们每天都像活在梦里。记忆什么的已经于我如浮云,甚至连悲伤这种感觉都忘得一干二净。
我们的活动范围只限于元住吉车站附近,有时也在国道边或者东横线沿线走走看看,日子过得很惬意,一点儿都不无聊。陌生的街,陌生的人,陌生的我们与他们说着陌生的话。在服装店里只问价,却从不买货;到超市淘些便宜的日用品;一天换一间咖啡馆;一家轮一家寻找新奇的小店。这样的日子,每天都像是在冒险。
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所以借用了石川这个姓,就说自己是石川家的养子。这种晃晃悠悠的日子最终因为钱袋见底而告终。看来必须得找份工作才行。
看到店头张贴的招聘海报,良子开始到车站前的蛋糕店打工。而我仍然赋闲在家,无所适从,每天的任务就是接送良子上下班。不过我可不想和那个墨镜男一样靠女人赚钱养活,因为这样的日子没多久就会被良子嫌弃。我想去职业介绍所找份工作,不过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证件,没办法,只能在家又待了一周。
某日,良子下班的时候告诉我附近有一家工厂正在招工,那里离家不远,坐电车只要十分钟的路程。他们好像急着招人,所以不需要正式的简历。我想就算不要正式的简历,但起码需要一份写有名字的简历吧。现在我姓石川,但还没有名字。我对良子说:“既然姓石川,就叫‘石川五右卫门[1]’吧。”
良子听了大笑,不过她不同意,说:“我喜欢‘介’这个字,那你就叫‘敬介’吧。”
于是我就取了“石川敬介”这个名字。
工厂在一个叫菊名的地方。第二天一早我只想过去看看,却没想到很轻松地就被录取了。大概就像良子说的那样,他们真的很缺人手吧。不过负责人告诉我,一开始只能算试用,所以工资待遇什么的就差了一点。我想没关系,反正不需要简历,也不要照片就可以立刻上岗,待遇什么的差点就差点。
良子买好了香槟祝贺我找到工作,我们痛饮了一番再去外面找地方庆祝。如今房子安置好了,我们渐渐习惯了元住吉的生活,这个陌生的小镇也不再陌生了。
但我心中还有一个疙瘩无法解开,那就是“镜子”。自从咖啡店厕所里的那番遭遇后,我就不敢再照镜子,在街上看到镜子立即转过脸去,如果发现正要进入的咖啡店里有镜子,就会下意识地退出来。在家里我也一直背对着良子的化妆台。
虽然经常会给她带来困扰,但只要镜子朝向我这边我就感到害怕。有一天我发现那个化妆台不见了,良子说把它送给了邻居。我很感激地问她,没有化妆台,化妆怎么办。她满不在乎地告诉我,还有粉底盒上的小镜子可以用呀。
没有了镜子,我每天的生活都很平静。良子的工作也很顺利,那个墨镜男从未在元住吉出现过。
早晨,在呼出的白色雾气中,我和良子并肩走向车站。我们会避开快步疾走的上班人群,稍稍绕路去车站,顺道欣赏寂静的街市。
百叶窗还没有拉开,街道仍未睁开它惺忪的睡眼,它此时的姿色与白昼截然不同,给人生硬慵懒的感觉。路上的水洼反射着朝阳耀眼的光芒,我们故意跳到上面,踏起晶莹的水花。
临到检票口,两人本应说再见,但良子的上班时间还没到,她买了一张距离最近的车票,陪我一起走进站台。我对她说这样太浪费,她笑着说,中午吃简单一些就赚回来了。
来到那座工厂所在的街道,我发现很多同路者都是前往工厂上班的人。我混迹其中,默默前进。其他人也像我这样,相互之间没有交谈,也根本没有可谈的话题。这种孤独感将我和他人的心灵隔绝,但这层隔膜同时也起到了保温的作用。我喜欢这样的感觉,对这种生活感到满足——清晨刺骨的寒风,呼出的白色雾气,以及无言的人群。
这一切都是因为有良子在,没有她,我将只剩下痛苦。她是我一个年轻男人能够咬紧牙关活下去的最大要素。
工厂的工作并不复杂。我每天要做的就是穿着工厂发的灰色作业服,将塑料板加工成展示箱。
具体的步骤是先将塑料板切割成规定的尺寸,接着用电热器加热弯曲成型,冷却后撕掉保护膜,磨平锐角。然后由负责组装的工人用装在注射器内的粘合剂将塑料板固定。最后在塑料板的四角装上固定用的三角柱。这样一个展示箱就完成了。
如果塑料板用完了,我还要负责去仓库拿材料。塑料板很重,经常会累得我满头大汗。我不光要在流水线上作业,有时还要负责将加工好的货物搬上卡车,随车到东京市内去送货。
一到五点我就准时回家,从来没有想过要加班。步行至菊名站,坐电车一路摇到元住吉。下车后,我会在站内靠着柱子等良子下班。良子下班后多半会拎着当天卖剩下的蛋糕准备和我回家一起分享。
我们肩并肩走着,一起回公寓。不过在回家前,一定要找一家咖啡馆坐坐,随便喝点儿什么。其实我们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也不算多,每天都去咖啡馆实在是一种奢侈的享受。我们明白这个道理,但也不会放弃每天一次能感到幸福的“咖啡时间”。
工厂里的工作单调乏味,我每天最大的期待就是在黄昏时和良子一起享受一杯咖啡。有了这个小小的目标,我才能默默忍受无聊,鼓起干劲,继续加工堆成山的塑料板。
其实黄昏这杯咖啡并不是必要的仪式,只不过我和良子之间缺少初恋时那段苦涩的回忆,所以去咖啡馆似乎是在弥补我们失去的记忆。即使我们已经同居,但这种初恋的感觉仍在延续。
我并不讨厌现在住的地方,但有时走过充满垃圾味的街道,或走进公寓大门时,总会觉得心神不宁。不过只要打开房门,钻过门帘,进到房间里,就会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良子的味道融化在空气中,让我感觉如此温暖。
房间里挂着和住在高圆寺时一样的门帘,不光在门口,连窗户上,甚至是壁橱上都挂上了帘子。良子说房间里挂着帘子能使人冷静。确实如她所说的那样,当有电车经过,整个房间都随之摇摆不定的时候,抖动的布帘就像在欢迎电车的到来,大大消除了振动带来的恐慌。
坐在被炉里,搂着良子的肩膀,我觉得现在就算死了,此生也无憾事可言。良子的侧影非常可爱,虽然未恢复记忆,但我可以确定自己从没有过如此幸福的感觉。失忆前自己拥有的所谓幸福,绝对无法和现在相比。
躺在床上,良子经常会说:“如果这样的幸福可以永远持续下去就好了。”
“那就持续下去。”我这样回答她,但我觉得自己是在说谎。在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你真正的生活不是这样的。
我想,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一定和那失去的记忆有关。
[1] 石川五右卫门是日本古代的侠盗,有传说他是伊贺流的忍者,因为刺杀丰臣秀吉失败而被处以下油锅的极刑,死后得到了广大民众的同情和讴歌,出现了各种歌颂他的作品。现代也有很多以他为主角的小说、电影,甚至还有电子游戏。
7
和良子同居两个月后,五月份发工资的日子就要到了。
某天下班后,我在工厂的更衣室里换衣服。部长走到我的身后,拍拍我的肩膀,问我:“今晚有空吗?”被称为“上司”的这种人里,有很多家伙喜欢拍拍你的背,或搭搭你的肩来表示他的亲切。这位大竹部长,正是这类人的典型。
真讨厌,不就想去喝杯酒吗,还问我有空没空的。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人总喜欢把喝酒和聊天联系在一起。酒席上那些话题也可想而知,女人啦,赌钱啦,要么就是唱歌。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根本就是几光年之外的事情。总之,一想起聊天时的尴尬,我就痛苦万分。
果不其然,部长是打算让我陪他去喝一杯。对于这种邀请我敬谢不敏,打算开口谢绝。反正在同事中我早有“信鸽”之类的称号(上班回家,两点一线),让他彻底把我当成一个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部长却说要和我谈谈工作上的事,而且还是好事。没办法,我只好打电话到蛋糕店告诉良子,我今天要晚点回来,不能去接她,让她下班后直接回家。
我和部长坐在挂着门帘的小酒铺里,和预想中的一样无聊。不过还好,一开始话题的内容倒不是什么坏事。
“你最近的成绩很不错,明天发工资的时候,会有一笔奖金。这是我向上头申请的,到时候别忘了带印章。”原话奉上,说白了,就是让我别忘了他的恩情。
一般工资都是直接存入银行账户的,不过奖金是例外,所以必须拿印章去领。我连身份证都没有,哪儿来的印章!不过既然用石川这个姓,拿良子的印章去领应该没问题。
部长还在罗罗嗦嗦地不知说些什么,我的心思已经飘到了良子的身上。
“以后啊……你明白吗……”部长用他特有的粘哒哒的语调对我说。他已经喝多了,这种舌头打结的说话方式我听着很不习惯。
我瞅瞅部长的脸——梳得整整齐齐的中分头,又长又窄的马脸,因为酒精而发红的额头上面刻着几条粗细不均的皱纹。大眼睛,厚眼袋,鱼尾纹好像水面溅起的涟漪。这张饱经风霜的脸庞仿佛是一张刻满纹路的老唱片。他说话时内心的感情便借由这些深深浅浅皱纹的一开一合,表露无遗。他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我死死盯住他嘴里那条狡猾的红色软体动物,觉得越来越恶心。
受不了,好想吐。
“你有什么烦恼吗?好像不喜欢和你周围的人交流。”
他果然想问这个!我躲开他“诚挚”的目光,转眼去看沾满油迹的酒铺墙壁。
“大家都很担心你啊。”
谁要你们担心了,你们的担心只会让我恶心。
“你别无视大家的诚意,要融入集体啊。我们都是这个集体的一分子,同心协力是很重要的。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这种道理谁都知道,没什么对不对的。“如果有心事就和我说。让我猜猜,是女人的事儿,还是钱的问题?”他能想到的烦恼就只有女人和钱。
“没有,我真的没事。我只是不喜欢说话。”
“人生在世,这样是行不通的,石川君。你想事业有成,有房子有老婆,或者有自己的部下吧?”
没有,我真的没想过。
“听大家说,你讨厌镜子?”
是谁说的?还是被他们发现了吗?大概我下意识地总是在躲避镜子。
“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啊?”
“没有。”
“你啊,你们这课的课长就要调去关西了。上头要求选几个人当候补,我推荐了你。”他摆出一副部长的架子说道。
“是吗?”但我并不领这个情。
部长转而露出吃惊的表情,一般人听到刚才那番话就算没乐得喜极而泣,起码也会像分到骨头的狗儿一样,摇着尾巴向他老人家感恩戴德。但我明白他不是真的要提携我,只是以此为饵,看看我有什么反应。
他的目的就是想掂掂我有几两重,分类后贴上标签,以便控制。像他那样的家伙一旦遇到对酒色财气不感兴趣的人,就会开始怀疑自己的价值观,接着便会感到不安。
“你看看,我想了解你也是为了你好啊。这是作为上司的职责。怎么,你不喝?喝呀!”
这是部长大人的命令。喝酒这种事本不应该被上司强制要求,因为它是一项乐趣,是因为喜欢喝才想要喝的。
部长好像看出了我的想法。
“你小子,这样可不行啊!”
他开始说教了,“你”变成了“你小子”。
“你小子每天都在想些什么?给我活出点人样来!你以为不和别人说话很酷?你打算把别人都当蠢货,自己做世外高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的想法。”
部长开始语无伦次了。什么叫活出点“人样”来,每天喝得醉醺醺,当众讲些黄色笑话的生活叫有“人样”的生活?
部长点上一支烟,迎面喷了我一脸二手烟。
“年轻人嘛,不知天高地厚。”
我什么话也没说。
“谁都年轻过,也都曾像你那样自以为是。不过你小子很快就会明白的。成天装模作样地摆出臭脸给谁看!如果我说明天不给你发工资,你就没辙了吧。”
快受不了了,我只能分散注意,默默地看着眼前伸手可及的吉他和挂着门帘的小酒铺入口。能够马上回家就好了,坐在被炉里搂着良子的肩膀……
突然门帘被掀开,又来了一个客人。我看到那男人的头发是湿的,才知道外面在下雨。不知为何下雨竟让我有种得救的感觉。
“喂,你在听吗?”部长大人说,他的脸已经红得像蒸熟的螃蟹。“你小子真不明白世间险恶。这世道是有它的规矩的,你他妈的要搞清楚自己的立场!”
他终于愤怒了。
“好了,我去小便。你,添酒!”他拿着酒壶朝我晃晃,我有些茫然,添酒这种事不是店员负责的吗?
“等我回来继续。”部长大人一起身,桌上的杯碟也跟着哗啦啦地动。
部长去厕所了,我伸手招呼店员添酒,伸出去的手却碰到了吉他。我取过吉他搁在腿上,当左手捏住琴颈时,心中的某根弦就像被拨动了一下,忽然想起些什么。
左手的手指自然而然地按住了琴弦,右手的拇指拨出一段和弦。不知不觉,我已经弹了好几段。我会弹!原来我会弹吉他!
我感觉脑袋就像吉他的共鸣箱,随着声波的振动嗡嗡作响。过去的记忆若隐若现,那一定是我消失的记忆!没错!
“喂!弹首《温泉乡的哀歌》[1],快唱!”一个醉醺醺的声音从我头顶上传来。我抬头一看,一个大个子的中年男人站在我的身边。看他的样子应该和部长是同一类的人。
《温泉乡的哀歌》……没听过,听名字也不像是我会弹奏的类型。
部长从厕所回来,回到我面前的位子坐下。
“怎么样,想明白了吗?”他说,我把吉他放回原位。
或许我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省得再浪费时间听他教训。我想说的是:能不能出人头地无所谓,我也没想在这个工厂里待很久,发财什么的就免了吧。我只想早点回家,回到良子的身边。
“你小子经验还浅,过段时间你就会明白的……喂!”他喝了我一声,我才发现部长的杯子空了。部长把杯子伸到我面前,我只好乖乖地帮他老人家倒酒。
“真是个不懂规矩的家伙!你听好了!这是对长辈最基本的礼仪。你连这都要我教你,实在是太不像话了!就这样你还想出人头地?我看连个女人也找不到。”
“部长,我有话想说。”我说,“我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我会拼命工作,非常努力的工作。”
这口气就像小学生起誓似的,部长一脸诧异地看着我。他说:“你小子什么意思?这不是应该的吗?付你工资就是让你好好干活的。”
他猛干了一口,又把杯子递给我。我没理他,继续说:“您说的是,好好工作是应该的。不过不喜欢说话和讨厌镜子,这也不会妨碍到别人吧?不喜欢喝酒也……”
还没说完就感觉头上重重地挨了一拳。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刚才叫我弹《温泉乡的哀歌》的那个男人。他一脸怒意,站起身向我走过来。
“喝酒怎么了!喝酒是男人的为人之道!和同事搞好关系也是为人之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太嚣张了!”他一边大声嚷着,一边敲我的头。
我站起来什么也没说,朝他的面门狠狠地挥出了右手。那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结结实实地挨了我一拳。接下来的情景犹如电影中的慢镜头,只见他先摇摇晃晃地扑倒在同座的伙伴身上,然后摆出一个大字横倒在桌子中间,桌上的盘子杯子碎了一地。
周围的男人见状一拥而上,看来他们都是这个男人的跟班。其中一个拿起吉他像斧头一样朝我的头劈过来,我抬起两腕摆出防御的动作。对方立刻转变攻击方向,用吉他挥打我的腹部。吉他的弦绷断了,上一秒我还准备和对方干一架,但下一秒我就躺在了地上。
“妈的!”
这不像是我的声音,像是有人用我的嗓子喊出来似的。双重人格!难道我的身体中还有另一种人格?他一直栖息在黑暗的角落,在这种危机的时刻,突然跳了出来,操纵我的身体撞向面前那个梳中分的男人。他像疯子一样不停地跺着那个男人的身体,一脚、两脚、三脚……
有人从背后把我架起来,我拼命挥动胳膊肘想要挣脱。嗡的一声,头部左侧感到了一阵强烈的冲击,就像灵魂硬生生地被拉出肉体。好像是谁用椅子打的,才刚发现这一点,我就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黑石铺成的地上。地面湿漉漉的,水不断滴落在我的脸上、肩上、头发上。是雨水。我拼命地想要爬起来,用双手支撑住地面。我大概是被他们从酒铺里扔出来的,虽然很想冲回去找他们理论,但现在没那个力气。
“真是个不服输的家伙。”说这句话的人是部长。他站在不会被淋湿的屋檐下,作壁上观。
视线又回到濡湿的地面上,那上面有血的味道。我发现嘴角破了,一股血液特有的咸味在口中扩散开来。“那种感觉”又回来了,隐蔽在黑暗中的杀气,像预感,又像复苏的记忆,那种混沌不明的感觉,伴随着无尽的绝望。
我记得,我记得这种感觉。还有血的味道,老子也记得。看来老子曾在修罗场中打拼过。妈的!看来我失忆前的身份并非善类!一想到这些我的胃就开始翻腾,胃液逆流,吐得满地都是。
这种感觉就像有人穿着皮鞋踩我的胃,胃囊终于不堪重负,胃液从喉口喷射出来。真不可思议,象牙色的液体就像开了盖的啤酒,飞溅到鼻尖上。
我像条死狗似的趴在地上,鼻孔里塞满了呕吐物,酸臭的呕吐物混合着唾液如丝线般从我的嘴里滴落到地面。
我停止了呕吐,但那丝线还垂挂在我的嘴边,它的另一端是一堆臭烘烘的有机物。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自己将永远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这惨不忍睹的样子恐怕连圣母也不会伸出援手。
下雨了,雨水将一堆呕吐物冲淡。我发现有的雨滴竟然是红色的,觉得很奇怪,但立刻想起那应该是从头部伤口渗出来的血水。我一边睇视着血水一滴一滴从发间流下,一边慢慢坐直了身子。头疼,肚子疼,全身都疼,连我的精神也很疼。凡是人能感受到的痛苦都集合在了一起。
“真是无可救药。”部长一边说一边揉搓我的后背。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怯意,让我感到有些意外。
“没事。”我说,“已经没事了,我一个人可以走。”
背后手的感触随即离去,人的气息也跟着消失,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雨中。
和良子在高圆寺相遇时,她也像我现在这样坐在地上。那时良子也和我一样痛苦吧。真不应该和部长来喝什么酒,再也不会来了!我只要良子,只要有良子在我身边,我就别无所求。
明天领了奖金,给良子买份礼物吧。对了,赶快回家,别坐在这里了。
我慢慢地站起来,低头看着被我的血和呕吐物弄脏的地面。雨水冲淡了污迹,只留下一些固体当做我痛苦的见证。
[1] 《温泉乡的哀歌》,野村俊夫作词,古贺政男作曲,由近江俊郎演唱的吉他伴奏情歌。一九四八年发售时,创下了近四十万的唱片销量。
8
我几乎是爬着回到了元住吉站。雨还在下,每走一步,就感到浑身疼痛。我慢慢向月台走去,遇到有台阶的地方,往上走还好,往下走时我要控制酥软的双腿,防止自己从台阶上滚下去。
我按着胸口和肩膀走出检票口,站务员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我笔直地注视着阶梯出口的方向。突然,我看到柱子的旁边,有一个小小的影子伫立在那里。
“敬介。”是良子。我艰难地回过头,真的是良子!她跑到我的身边。我以为她是来给我送雨伞的,但一看,她的手里并没有拿伞。雨已经下了两个多小时,她应该是下雨前就已经到了车站。这里没有凳子,莫非她一直站着等我?
原本高兴地走到我身边的良子,发现我受了伤,脸上立刻浮现阴霾。
“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
“打架了?”她问。看着我满是血污的脸庞,良子心疼地皱起眉,眼泪扑哧扑哧地流了下来。
“别哭啊,乖,别哭。”我轻柔地抚摸着她的面颊,用拇指擦去她的泪痕。
良子把我的手架在她瘦小的肩膀上,支撑我爬上楼梯。一路上她嘴唇不住地抖动,好像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清,只有一次,我听见她好像在说对不起。
我很奇怪。小傻瓜,应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你为什么要道歉?别开玩笑了,我应该感谢你才对。
回到家后,我看到桌上摆放着蛋糕和几根蜡烛。良子帮我脱下被淋湿的衣服,擦干净身体,包扎好伤口。
“别担心我,我没事儿,这些蛋糕和蜡烛……”
“这是我买的,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二十岁了。”
“你为什么不早点说,早知道我就拒绝那个部长了。”我很惊讶。
真不应该浪费那个时间,今天是良子二十岁的生日,是非常重要的成人日啊!
“没关系,我知道你是为了工作。你只要能陪我吃蛋糕就好了。”
不好,工作随时都可以换,但良子的二十岁生日一生只有一次。良子,你是我的唯一,是无人可以取代的。
“明天我有一笔奖金要发,让我给你买一份礼物吧。你想要什么?”
“敬介……”良子欲言又止。她幽幽地看着我,表情夹杂着怜爱和喜悦。
“你不是说很想要音响吗?那就买音响吧。可以吗?”
“好!那就买音响。其他还想要什么?”
“没有了。对了,既然买了音响,再买几张唱片吧。”
“好的,那你想听什么唱片?”
“德彪西[1],德彪西的《阿拉伯风》。”
德彪西……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但《阿拉伯风》就不知道了,就好像刚才小酒铺里那个男人说的《温泉乡的哀歌》一样,都是陌生的曲子。
“今天是几号?五月……”
“二十四号。”
“五月二十四,双子座。”真怪,我怎么知道二十四日是双子座?连良子听了也觉得很惊讶。
“嘿嘿,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我好像对占星方面的知识有所了解。但细想下去,除了知道几月几日是什么星座外,其余的就一概不知了。五月二十四号这天是星座交接的日子,这种特殊的日子我还能记得它属于双子座,这又有些说不通。我到底是懂还是不懂?
双子座后面是巨蟹座、狮子座、处女座、天秤座。天秤座!这个星座给我的印象特别强烈,莫非我是天秤座?好像有这样的记忆。
我的脑袋灵光一闪,这或许是一个可以帮我恢复记忆的契机。但是,良子却沉默了,她好像不太喜欢我去积极地寻找过去。是害怕现在的生活被破坏吧,这我能够理解。其实我也一样,万一回忆起自己已经有妻子了,那绝对是个悲剧。
关于妻子的疑惑一直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不过更多的是害怕——我在东京完全可能有一个妻子,甚至有孩子。我还很年轻,良子她说我也就二十五岁左右,这个年龄有妻子的可能性很高。
现在我除了良子之外,根本无法对别的女人产生感情。如果突然有一个说是我妻子的女人出现在我面前,我还能再爱她吗?
纵使在爱情和责任感的驱使下,我能够找回对她的感情,但我对良子的爱,也不会因此而消失吧!那是不可能的,我对良子的爱会继续下去。那么这样的话,等待我们的只有悲剧。所以还不如什么都不要想起来的好。
但是,万一我没有妻子,我还是很想知道自己的过去。人不可能一辈子都活在对过去的逃避中。假设真的会有悲剧发生,俗话说,早死早投胎。我看还是让我早点知道的好。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没有停过,待在这间温暖的小屋中,就算头痛脚痛全身痛,也完全没有关系。
我想起刚才那湿漉漉的水泥地,还有吐得满地都是的脏东西,和这些比起来,这里就是温暖的天堂。
胃已经吐得干干净净,所以现在吃蛋糕没有不舒服的感觉。良子蜷膝坐在被炉边,下巴顶着膝盖,一边小口小口地吃着蛋糕,一边看着我。
“这个星期天去横滨玩吧。”她突然提议。
“好啊,那就去吧。”我回答。
这样的生活能够永远继续下去就好了。就算失忆前的我是三菱财团的继承人也不会比现在更幸福。然而悲剧却在第二天悄悄地拉开序幕。
[1] 法国作曲家、乐评人,对欧美各国音乐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9
翌晨,当我醒来时疼痛感仿佛在我体内举行绕身大游行。疼得实在无法起床,只能让良子先去蛋糕店,我下午再去上班。
但一个人躺在被子里,睡到十点多就再也睡不着了,索性起床换好衣服去坐电车。真不可思议,等我换好衣服才发觉,疼痛感已经随刚才那个回笼觉一起飞到了阿拉斯加。
外面天气很好,街上已经看不到昨晚大雨留下的水迹。昨天之所以会想起有关星座的事,大概和我坐电车上下班时,在车窗外看到的那个招牌有关。那个招牌上的字很奇怪,所以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上面写着“御手洗[1]占星学教室”。
既然我知道一些有关星座的知识,猜想自己或许是天秤座的人,那么找个这方面的专家谈谈或许有助我恢复记忆。对占星术士来说,一个记忆丧失的男人碰上了各种怪事,继而有求于他,或许也是个相当有趣的委托,对于增长他占星的能力也不无益处。
我记得是在纲岛车站附近看到那个招牌的,所以就在纲岛站下了车。但“占星学教室”这种神神秘秘的地方并不好找,从车站开始步行走了半天也没找到。在电车里看到的那块触手可及的招牌消失了,我记得应该是贴在一栋破旧大楼的墙壁上。不过我连那栋大楼都不知道在哪儿,问了几个路人都说没听说过什么“占星学教室”。
我像只无头苍蝇似的,东撞撞,西撞撞,心想再找不到就去上班吧。这样的想法出现了十次之后,终于让我在一栋大楼底层的邮箱上发现了“御手洗”这个名字。从邮箱上的房间号码来看,占星学教室在五楼。我在一楼转了好久也没找到电梯,没办法,只有爬楼梯。从外表看,这栋建筑已经可以归为“古迹”,但越往上爬我越觉得这房子已经不是“古迹”可以形容的了,简直就是史前文明。当我站在写着“御手洗占星学教室”几个花哨的大字前时,丝毫不怀疑里面会躺着一具木乃伊之类的东西。
大门好像有点歪了,门上的合页已经烂得掉了下来,完全可以盖上“古董品”的鉴定章,直接送入博物馆。我犹豫着要不要敲门,因为怕把门敲坏了——我可赔不起古董。
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我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进去。里面不知道会住着怎样一位人物。一想到这个我就有些害怕,该不会是个不停咳嗽、打扮像乞丐的老头吧?或者是抱着水晶球,一副魔女打扮的老太婆?要么就是嘴唇两边吐出獠牙的吸血鬼?再怎么夸张的想象在这房子的衬托下都不足为奇。
“算了,回家吧。”我敲了一记退堂鼓,朝右边的楼梯走了两三步。
这时,房间里传出了咳嗽声。听声音的确像是个不好对付的老人。虽然那咳嗽声让人不悦,但起码让我知道在房间里的是“人”,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稍稍放心了一些。
或许因为放了心,我竟然壮起胆子去敲门。大概我还不想去工厂上班吧。
我敲门了。
“请进。”一个嘶哑的嗓音应声道,果然是个老头。
我闭着眼睛推开门,心想如果很无聊就立刻走吧。但张开眼睛时,看到的却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后背,他好像正在泡咖啡。我下意识地寻找嘶哑声音的主人,但房间里除了这个年轻男人之外就没有别人了,或许这人是助手吧。
说实话,我并不清楚“御手洗”这三个字的发音(这是姓吧?),是“OTEARAI”?还是“OTARAI”?或是“OWTEARAI”[2]?
我觉得“OTEARAI”有些老气,还是含含糊糊地读成“OTARAI”蒙混过去吧。
“请问……是御手洗先生吗?”
“你在叫我!”这男人不知为何突然来了劲头,几乎是用喊叫般的声音回答,那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他回头看我的时候,我发觉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紧张的神色。
“请问,您是御手洗……”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突然,这个高个子年轻男人叫道,“只有俗人才会拘泥这种代号的叫法!白痴才会付钱给那种通过名字算姻缘和财运的骗子。你叫得再漂亮,排队挂号的时候护士也只会喊你一号先生二号先生!”
“您说的没错……”虽然这么说,我却对此怀疑。
“是‘米太烂了’。如果你没意见的话,下次请这样称呼我。”[3]
“啊!真是抱歉。米太烂了先生!”
占星术士不耐烦地摆摆手。“算了算了,随你怎么读。”他好像为自己刚才的神经质有些不好意思。“本来早就想在招牌上附上发音,但是……招牌太高了……够不着。”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完时就一屁股坐到离他最近的椅子上,就像个站着中弹的人好不容易说完了临终遗言。最后“死者”闭上了眼睛,用右手的纤细手指按住眼睑。
真是个怪人,年纪倒不大,二十五以上、三十未满的样子。精神好的时候说话振振有词,侧脸有如雄鹰一样锐利,就像个少壮派的大学教授。精神不好的时候就像棵蔫了的白菜,好像一闭上眼睛就能睡上个十几二十年的。我像根傻木头似的杵在原地,等待他老人家开口。
他好像才刚起床,头发乱得像鸡窝,眼袋浮肿,刚才在门外听到的那沙哑的嗓音,一定是因为才睡醒的缘故。
“你也喝吧?”青年睁开眼睛,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对我说。
“喝什么?啊,不用了,我……”
“但我都泡好了,难道你讨厌咖啡?”
“我喜欢咖啡。”
“那就别客气,叫我‘米太烂了’还是‘哦太辣了’随你,总比那些衣衫不整,跑进来笑话我的家伙好多了。”他说得一副很悲凉的味道,我回想破破烂烂的大门,多少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了。
“啊,请坐,要加砂糖吗?砂糖?砂糖……砂糖!砂糖你死哪儿去了!请等一下!”他说完就跑进了里屋。我看我还是走吧,连砂糖都找不到的占星术士,能帮我找回过去吗?用膝盖想也知道,肯定不能。
再说他让我坐的这张沙发——随便去垃圾填埋场转一圈,拉回来的也要比这张新得多。不过房间倒很整洁,不过这也是在和走廊与那扇歪斜的大门比较之下的结果。
我竟然在窗户边发现了一套音响,这着实让我瞠目结舌。在这样一个房间里居然会有音响这种现代化的电器,不协调感也太强烈了,简直像是凯撒大帝在庆功宴上手举可口可乐大喊“Cheers[4]”。
音箱上随意地放着一张唱片,上面写着“奇克·柯里亚”这个名字。唱片的封绘是一个打扮像堂吉诃德的人物,穿着西洋铠甲,骑在马背上的图案。
书柜上放着有关占星术的资料;墙壁上挂着一个软木做的圆盘,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角落的桌子上还搁着一个看上去像地球仪,但比地球仪更复杂的天体模型。看到这里,占星术士总算找到了他的砂糖罐子。
“砂糖在此!”他以牛顿发现地心引力般的口气说道。
看着他一脸得意的表情,我只能回答“哦”。
“为什么咖啡一定要加糖,而喝茶就不用!害得我每次都找不到糖罐。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我每次泡咖啡的时候,总会那么没记性呢?”他一边说一边像天女散花似的开始加糖。咖啡杯周围撒得到处都是,估计只有一半的砂糖是倒在杯子里的,其余的只能喂蚂蚁了。
我喝了一口……啊?这真是咖啡吗?除了有一点可可的味道外,这根本就是一杯红茶!幸运的是,占星术士的味觉麻痹了,他居然还说,或许是刚起床的关系,嘴巴味道很淡。
御手洗坐在我的对面,他半个身子陷在椅子里,一副慵懒的样子。
“啊,没睡醒呀。”他似乎在征求我的意见,不过我懒得搭腔,我可是早就醒了。“再来一杯吧,你也要吗?”他刚说完我就反射性地摇脑袋,那样子就像生物课上受电刑的青蛙。这样的咖啡喝一杯是受罪,喝两杯简直是找罪受的蠢物。“对了,找我有何贵干?”说这话时,年轻的占星术士好像还没睡醒。
啊,我差点儿忘了!这位大师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了,以至于让我忘记了来的目的。
虽然我对此行早已不抱什么期望,但眼前这个男人直爽的性格,让我把他当成一个相识已久的朋友。或许……我们本来就是朋友,他刚才见我时的表情,有一瞬间曾变得非常微妙。
于是我把自己的遭遇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出来。其实一开始我只想讲个大概,但说着说着就停不下来。我讲述自己从认识良子到和良子一起同居的经过,内容毫无保留。如果御手洗不是个能让我放宽心的人,我应该不会告诉他有关良子的事。失忆后还是第一次碰到了和自己有共同语言的人,这让我非常开心。
一开始御手洗还一脸瞌睡相,但后来不知道是不是咖啡起了作用,他看我的表情也渐渐认真起来。
“为什么会失忆,我失忆前的生活是怎样的,还有我的出生年月是什么时候。这些你可以用占星术帮我算出来吗?”
“不可能。”御手洗冷冷地说,“出生年月,诞生时间,还有出生地对占星术来说是最重要的三条信息。要想反向推理出它们是不可能的。”
“我好像是天秤座的。”我说出昨天的假设。
“天秤座?让我想想。那你应该是上午十一点左右出生的。说不定你还是个名人呢。你知道自己是昭和多少年出生的吗?”
“不知道,但你怎么知道我是几点出生的?”
“看你的面相就知道。你的上升宫是射手座,我也是,我们长得很像吧。”
“哈……大概是吧。”说实话,我才不想长成一副成天没睡醒的样子。
“如果你有空的话,我们就来聊聊天吧。”御手洗见我面有难色又忙说,“难道你担心我会向你收费?你这样想就太伤感情了!你是我的朋友,我当然不会问你要钱,这就是占星术士和医生的不同。给我一些时间,我会试着帮你推算出生辰年月。”
啊?我什么时候变成了他的朋友?这让我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他能这么想也正合我意。我问他是否喜欢音乐,因为窗边摆着一台音响。
一提到音乐,御手洗就两眼放光。他说自己是音乐发烧友,对此我点头表示同意。其实不用通过音乐,他这个样子就已经够神经质的了。
我又提起奇克·柯里亚,他说他非常喜欢。接着占星术士打开令他自豪的音响,用聋子都能被吵醒的音量开始播放唱片。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大声的音乐。不,应该说是第一次听得这么清楚。
当音乐撞击我的身体时,我感觉体内某个从未使用过、覆满尘埃的部分苏醒了。那部分打开入口,开始迎接这令人激荡的、美好的音乐。身体越来越热,充满了遗忘已久的冲动。这种感觉让我坐立难安,琴声高潮迭起,我的灵魂犹如崖底的礁石,一次一次接受海浪的冲刷。
有好几次我眼眶潮热。我记得!我的身体记得这种感觉,这种感觉令我目眩神迷。是啊!我是多么热爱音乐!
不期而至的喜悦让我忍不住对面前的占星术士叫好,这实在太棒了!
但声音实在太大了,他根本没听到我说什么,完全是答非所问的回答。我高兴得难以自制,不管他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待这张唱片两面都听完后,御手洗换了一张吉姆·霍尔[5]的唱片继续听。我一边听,一边站起身走到窗边,俯视窗外的街景。这是何等脏乱的街道啊,灰色的屋檐无边无际地向远处延伸。路上行人衣服的颜色和道路的颜色一样,都是大竹部长衣服的颜色。
一窗之隔的室内简直是另外一个世界。除了良子和我的房间,我还是第一次喜欢上别的地方。而且这里也没有镜子。
与御手洗这个男人邂逅,并且和他进行比较后,我终于知道自己有多自闭。我告诉他今天打算去买奇克·柯里亚的唱片,和良子一起听时,他告诉我元住吉的唱片行或许没有,如果想听的话,就借给我。
临走时,他再三嘱咐我随时都可以来玩,看来他也很喜欢我。今天算是来对了,我的心情十分爽快。
我小心翼翼地拿着御手洗借我的唱片走向车站。快点去买音响吧……糟糕!我把重要的东西忘了。
昨晚课长让我领奖金时,让我别忘拿印章。看来要想去工厂,就必须先回家找印章。
我急急忙忙赶回元住吉,取道最短的距离跑回公寓,所以没路过良子打工的蛋糕店。一进房间,我就打开了小衣柜的抽屉,没有。我又打开放餐具的小抽屉,还是没有。
就算是些没用的小东西,良子也不喜欢乱放,所以什么都整理得好好的。真后悔昨晚没问她印章放在哪儿。正当我准备要外出打电话问她时,居然在放餐具的抽屉底部找到了。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啊。我拿出放着印章和印泥的小盒子,发现盒子下面有一个用绣花手帕包着的四角小包。
四四方方的,还用手帕包好,是钱包吧?我明知这么做不太好,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还是把那布包打开了。
然后我就发现了那个东西,当时的感觉我至今都没有忘记。
从打开的手帕里,有一个四方形的东西掉在地上,那是我的驾照。
[1]御手洗在日语里有厕所的意思。
[2]这里三个发音日语假名依次为:おてあらい、おたらい、おんてあらい。
[3]发音假名为:みたらい。
[4]意为“祝你健康”,用于祝酒。
[5]Jim Hall,爵士乐大师。
10
我坐在被炉边,沉默良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驾照上当然有我的照片,还有名字。原来我叫“益子秀司”啊。
出生年月是昭和二十六年十一月十八日,不是天秤座而是天蝎座。原籍是山口县荻市樽屋町十四……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好像从来都没去过这个地方。那么现址是——
东京都荒川区西尾久1-21-18樱庄四号室。
心脏快要爆炸了,按照驾照上的地址去找,就能找到自己的过去!我很兴奋,但也对良子产生了一丝怀疑。她应该早就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不告诉我,还帮我取新的名字。
我预感现在的生活就要走向尽头。驾照上这个地址,或许住着我的妻子,甚至还有我的孩子。
想到这里我突然明白良子为什么要瞒着我了。为什么要责怪她?对她而言,现在这种生活是她最想保护的东西。
但她是什么时候拿到这张驾照的?今晚再问吧。不过这个地址却让我很在意,不能坐视不理,一定要去亲自看看。
我把驾照塞入上衣的口袋,离开公寓,来到车站前的书店查找东京分区地图。荒川区西尾久地处东京都电车荒川线沿线一带。我要找的地方应该就在荒川线的宫之前、山手线的田端、东北线的尾久站这三点的中间。
我无法确定到底要不要买张地图。不买的话,找到那个地方恐怕天都黑了;但买的话,我又不想让良子看见。最后还是买了,大不了用完就扔掉,别带回家。
我在电车中陷入沉思。自从认识良子后,我就爱上了她。这种突如其来的爱情是真心的吗?不管外人怎么说,我的回答是肯定的。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从刚失忆时那种沮丧与绝望中恢复过来,一心一意沉浸在与良子的幸福生活中。这种满足感,让我没有必要去考虑别的事情。现在冷静地想想,当时那种混乱变得难以理解甚至不合情理。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忆的?
我大概是在下午四五点左右从长椅上醒来的吧?(我不确定,因为没戴手表。)就当做是四点醒来的,那么我在四点醒来,同时也是在四点失忆的吗?
还有件怪事。和良子刚搬到元住吉的时候,因为家里没有浴室,有一次我们都去外面的公共澡堂洗澡,我发现身上有很多青斑,碰一下非常疼。那时良子还没看见过我的身体,应该不知道这件事。
我记得刚从公园长椅上起来的时候,只要动作幅度过大,就疼得要死。那些像胎记一样的“瘀伤”,像是受到重创后留下的痕迹。莫名其妙的瘀伤和丧失记忆,它们应该不会没有关系吧。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因为什么稀奇古怪的原因而忘记了停车的地方,接着产生恶性循环导致神经错乱,以至于连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都忘了。看来这只是一种错觉,我之所以会丧失记忆和身上的瘀伤有关。我受到了暴力袭击,脑部受创,所以才会丧失记忆,所以身上才会有瘀伤,这样想的话应该没错。
经过一段时间,那些瘀伤在良子不知道的情况下消失了。假设那天我在四点失去记忆,我觉得那些瘀伤不是在四点前——离我失忆很近的一段时间内形成的。那时我受到了很大的精神冲击,但完全没有感觉到疼痛,甚至还原地走了几步,那就说明伤势已经好了一半。那我究竟是在何时受伤的?醒来的几小时前,还是几天前?我受伤后到在公园长椅上睡着之前的这段记忆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我是走路到那个公园,还是开车去的?那时我确信车就停在附近,说明我真的是开车去的,不然这个印象无法解释。
如果失忆是刚才想到的那个原因引起的,那么我在长椅上睡觉前后的状况一样,但我却没有睡觉前一个小时的记忆。
所以说,我在受伤后记忆还没有受到损伤,而是在公园睡觉时,发生了某件事导致记忆丧失。换言之,暴力袭击是引起记忆丧失的原因,但我并非在受到攻击后就立即丧失了记忆。
这样想应该没错吧,不过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别的解释。那个黄昏也快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
对了,我还可以去杉并警署[1]打听一下,问问他们三月二十八日左右有没有汽车被拖车拖走。如果一直没人去领的话,车子应该还停在警署里,警察应该也很头疼吧。问一下交通科,应该马上就能知道。
我打开买来的分区地图,发现杉并警署离阿佐谷车站不远,那就先去那里调查一下吧。但再一想,其实没有必要特地跑一趟。于是我就在涉谷站打了个电话,但警署方面给我的回复却是:没有这方面的记录。
涉谷站内的时钟已经指向三点。六点良子会在元住吉的车站等我呢,还是会去最近我们经常去的那家叫“Lamp House”的咖啡馆等我?刚发现驾照时,我实在太惊讶了,以至于什么都没想就冲出了家门,现在回想起来挺后怕的,万一找到了那个地方,和我的妻子相见,那今晚将是我和良子的诀别。不过在长椅上刚醒来时发现的那个钥匙包还锁在工厂的储物柜里,就是去了也没用。
要不我在远处偷偷地眺望一下?只要六点前赶回来就行了。我站在涉谷站拥挤的人群中,想着到底该怎么办。不过这么做也很危险啊,很有可能碰到那些认识我的人。
……唉,我干嘛非要今天去呢?明天再去也不迟。
今天还是先去买音响吧!现在赶去工厂还来得及拿奖金,拿了奖金在六点前回到元住吉的车站,然后和良子一起去电器行。为了拿钱才跑来上班,工厂那帮家伙不知道会说什么。管他呢!反正我也没打算在那间破工厂干一辈子。
我退回站内,换乘前往樱木町的东横线,刚到工厂就和部长撞了个正着。部长看到我时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他询问我身体的情况,得知我只是来领奖金时,便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我想他是再也不会和我提什么课长候补的事儿了,反正当初他也只是随便说说的。
我把地图放进储物柜。看到那个钥匙包时,我有些犹豫,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把它留在柜子里。
良子果然在Lamp House等我,我们约好了如果车站没人,那就一定在咖啡馆等。咖啡馆的对面有一家银行,银行门前有一些用砖堆砌成的花坛,我看见良子从花坛后走来,向我打了一个招呼。
我们去电器行买了音响。刚到手的奖金一下子就花光了,不过没关系,反正是意外收入嘛。店里的人告诉我明天才能送货,我好说歹说他们才答应晚上送过来。没办法,我的性格就是到手的东西一天都等不了。
电器行旁边就有三家唱片行,本来是没抱多大希望的,但竟然被我买到了《阿拉伯风》。唱片封面上写着演奏者是彼得·弗兰克尔[2]。
“啊,这个人不错。”良子说,“一般人弹《阿拉伯风》的节奏都很快,但我比较喜欢比较慢的。这个人就弹得很慢,我以前听过,所以知道他的名字。”
我们心满意足地走出唱片行,隔壁还有一家服装店。最后我买了一件T恤送给良子,奖金就彻底和我们说拜拜了。南无阿弥陀佛,从开始到用完就只有三十分钟的寿命啊。
回到家,我们整理出一块放音响的地方,然后就等着送货员上门。每次听到有卡车的声音,良子就会跑到窗口去看。载着我们音响的送货小卡车终于在街角出现了,我们高兴地抱在了一起欢呼着,然后跑下楼去取货。
把音响从纸箱里取出来,插好配线,安装调试,等干完这一切时已经是深夜了。
良子拿出那张德彪西的唱片,小心翼翼地放在转盘上,然后把唱针搁在《阿拉伯风》的位置。我坐在床上,上身向后倾斜,用手臂支撑着身体,等待着。
轻柔的钢琴声响起,深夜的公寓中仿佛开启了一扇异界之门,美妙的音乐从门对面遥远的世界传来,倾泻进入这偶尔会被卡车的噪声骚扰的房间。我第一次听这种音乐,脑中浮现出无数联想。比如滴落在水泥地上、被朝阳照射得熠熠生辉的水滴,或是破裂成小块的玻璃碎片……
玻璃?碎裂的镜子?恐惧如潮水般包裹住我的身体。散落在石头上的细小的镜子碎片!
“你觉得像海吗?”良子突然问道,幻觉一下子消失了。
“海……是啊,好像海一样。”
“我读小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每天都要经过一条可以俯视大海的路才能到学校。那是我还住在松岛的时候的事。嗯……我到高中为止,一直都住在松岛,那条路可以看见松岛的海。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冬天,站在被雪冻住的坚硬山道上看海,早上八点前的海面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炫目的光芒。”
“冬天的太阳特别刺眼,他们说如果一直盯住海面看会瞎的,但我却觉得那种光芒好温柔,好暖和。会这么想是因为冬日清晨太冷的缘故,还是因为那道光在我的回忆中渐渐升温……我说不上来。但当我第一次听到这曲子时,我就回想起那时看到的海面,清清楚楚地回想起来……我以为早就忘了,没想到会记得这么清楚,真不可思议。”
“所以我喜欢它,这首曲子就是松岛早晨的海哟!我就是这么想的,被阳光照射得闪闪发光的冬日海面。”
原来是冬天松岛的海啊,听良子这么一说,我也有了类似的感觉。闭上眼睛,海面在脑中铺展开来,好像超高度的广角镜头,闪闪发光的粉末,漂浮在金色海面上,最后沉入水底。真是美妙的曲子,结束了。良子说我们再听一遍吧,于是又听了四遍。
站起来的时候,我的手碰到了放在床上的上衣。驾照就放在上衣的口袋里,我很自然地把它拿出来,打开,上面印着“驾驶执照”四个金字。我叫良子,让她来看。
良子转过头,然后看见我手里拿着的东西。
当时她的表情好像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眼睛瞪得圆鼓鼓的,小嘴微张着,想说话却说不出来,最后突然无力地低下脑袋。
“你从哪儿找到这个的?”我问她。
“你的上衣。”
“上衣?怎么会在上衣里?”
“你那天……不是睡在我高圆寺的家里吗?你睡着的时候,我帮你整理衣服,驾照就从内兜里掉出来了。那天我想,你如果就这么不辞而别,我可以用还驾照的理由来找你。所以我才把它藏起来了。对不起!”
“乖,我没生气。”良子把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摸着她的头发。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怪不得搬家的时候她说没驾照也没关系,原来在她手里啊。我记得我说没有驾照的时候,良子的表情有些奇怪。她大概想和我开玩笑,打算在遇到警察的时候,才像变魔术似的把驾照拿出来好让我惊喜。
良子横着伸出两条小腿,跪坐在地板上,两只手压着地板,支持住上半身。她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我听见她非常小声地说:“人家本来是想还给你的,但在多摩川听说你丧失了记忆,所以我才想把它藏起来。这样的话……这样的话敬介君就能永远待在我的身边了。我怕你离开我!”
我无言地听着。傻瓜,你为什么会这么想,难道我会抛下你消失吗?
“驾照上的地址,你去过吗……”
“没有,我走到涉谷就回来了,其实我也很害怕。”
“别去!”良子用哭泣般的声音央求我,“只需要几天,暂时别去那个地方!一周,五天……不!一天也行!求求你了,只要不去就什么也不会发生。”良子的眼睛已经涌出了一汪泪水,仿佛只要轻眨一下,泪水就会顺着脸颊流下。钢琴声无视我们的存在,继续缓缓流动。
“好的……但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会改变。这样的生活也是我的希望……”
良子趴在我的膝盖上。“别抛弃我。”她的语气非常坚定,让我吓了一跳。我做梦都没想到她会这么害怕。
“当然不会。”我回答。良子的发梢掠过我的鼻尖,轻轻颤抖。
为什么会抛弃你?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良子,这样的生活已经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如果硬要将它切断,只会血流不止。
“我会保护你。”我说,“我绝对会保护你。”
没有人希望自己的身体一分为二吧。虽然这样想,今夜,良子却一直没有睡着。
[1]杉并为东京二十三区之一,是以高圆寺、阿佐谷、西荻等地为中心的住宅区。
[2]Peter Frankl,钢琴大师。
11
作为妻子,良子的表现无可挑剔,但唯独做菜这方面,她却是个味觉杀手。她做的鸡肉锅因为加了柠檬汁这味特殊的配料,口感十分独特,但仅此而已,其余她就没什么拿手菜了。但良子没有“自知之明”,反而喜欢挑战新的菜谱。
经常可以看见她把从蛋糕店的大婶那里借来的烹调书摊在地板上,一边用筷子在锅中搅拌,一边蹲在地上嘟嘟囔囔地念着食谱。念着念着,她突然站起来,好像锅里的菜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拼命搅啊搅。一旦她进入这种状态,无论旁人对她说什么,她都充耳不闻。
说起来,我发现那晚过后,良子对我的照顾简直提升到了“你是主人我是仆”的程度。我回到家,她就跑过来帮我揉肩膀;我说我想吃好吃的,她就钻研厨艺。可惜至今没有成功的例子,只要尝一口,啊……这种味道,这个感觉,我想起了那位占星大师的咖啡。良子看到我困扰的表情就知道不好吃,她会抢走我的盘子说:“别吃了,别吃了。”
良子好像确信驾照上那个地址——西尾久——住着我的妻子。她为了和这个不认识的女人一较高下,想方设法地对我好。我知道她是不想让我去那个地方才这么做的。虽然生活中享受着一位丈夫,不,甚至超过了一位丈夫应有的待遇,但我并不为此高兴,甚至心疼起良子来。
既然有驾照能证明我的身份,那我在工厂就可以得到更多福利,但要解释为什么换名字这个问题的确很麻烦。我懒得解释(似乎也解释不通),所以在工厂仍旧用石川敬介这个名字。而良子尽管早就知道我的本名,仍“敬介、敬介”地叫我。
五月二十八日,星期天,是我和良子约好去横滨玩的日子。一大早,良子就忙着做便当。她一边哼着歌一边把做好的饭团用锡纸包起来,放进篮子里,那高兴的样子就像是为小学生准备郊游午餐时的妈妈。
从元住吉到横滨很方便,只要搭乘总站位于樱木町的东横线,直接就可以到啦。经过纲岛线时,“御手洗占星学教室”这块不注明发音就不知道该怎么读的招牌从眼前一闪而过。
对了,我已经知道自己的出生年月,明天去拜访御手洗吧,顺便还他借我的唱片。
列车开过菊名站,其后那些地名对我来说都是未知的领域,至少是在我丧失记忆后,第一次去的地方。
走出樱木町站,良子说去山下公园吧。但我们不知道到山下公园该坐什么车,叫出租车又太奢侈,干脆走着去吧。走着去的话距离不算近,但一路上我们经过了马车道,这条路非常棒!
“听说以前呢,异人[1]来横滨的时候,就住在那边的关内。连接关内到码头的这条跑马车的道路就叫马车道。快来!那里是‘牛马饮水场’,那就是给牛马喝水的地方。”
“哦……”我顺着良子的指头望去,牛马饮水场就在马车道道边的一条巷子里。在它的对面有一座红砖砌造的西洋馆。
“这是马车道十番馆。”良子说,“那座洋馆一楼是咖啡厅,二楼是餐厅。”
走了好久,总算看到了山下公园标志性的立木繁花。走进公园,或许因为还是上午的关系,尽管今天是周日,但来散步的人不多。我们手牵着手,穿过草坪,向海边走去。
广阔的海面不知为何让我觉得好怀念,看来我不是常年待在内陆、看不见海的人。原来平时我喜欢在工厂门前的小河驻足,在公园水池边发呆,是想让这些有水的地方代替大海来慰藉自己的心灵。
面向大海,有一块半圆形凸出的小堤。坐在堤边,靠在围栏上,可以看到波浪拍打着脚下的石墙。海水格外的清澈,甚至可以看见水底黑色的礁石。
在我们的右边,就是那艘永久停泊的“冰川丸”。不用良子告诉我,我也可以看出这艘古船是不能航行、永久停泊的“装饰品”。
我们进入“冰川丸”内参观,然后再去搭乘游览船环绕海湾一周。上船的时候已经是正午,在海上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正午的报时声。已经快六月了,同船的人都衣着夏装。在海上被太阳直射还真有些热,但和游览船飞驰带来的凉风相比,就不算什么了。真是令人惬意的消夏时光。
①.异人是旧时日本对于外国人的称呼,横滨是当时日本最大的外国人聚居地。
站在我身边的良子突然大叫,她的手指指向海面,原来是水母。海面上漂浮着一大群水母,那景象就像是被污染的海面上满是不可降解的白色塑料袋,数量多到让人觉得恶心。我没想到会看到这么多水母,实在破坏了刚才的心情。游览船像要把这群水母一分为二似的破浪前进。
船上播放着广播,阳光暖煦煦地照在身上,我的意识渐渐滑入了梦乡。关于山下公园历史的讲解喋喋不休地在我耳边轻语呢喃,它告诉我:“您眼前狭长的山下公园,是利用关东大地震时崩坏的大厦瓦砾填海建造的,这是东洋最大的一座海滨公园……”
“填海啊……最大的……我知道了。”我好像呓语似的复述广播的内容。这时,我听到了哪里有拔钉子的声音,这里是海上吧?我转身向四周望去,什么都没有,看来这又是我的错觉。
广播开始介绍京滨工业区,我很用心地听着。突然良子高兴地说:“结束啦!”这话似乎有些不吉利,我连忙起身问她怎么了。
“从看到水母开始你就一直在睡,还打呼噜呢。”良子笑着,我的睡意也被她的笑声赶跑了。原来是船绕海湾一周的旅程“结束啦”。我也笑起来,心里却有种从噩梦中惊醒的沉重感。
下了船,我们穿过公园去看望海塔。在此之前先参观塔下的海洋博物馆,在看沾满灰尘的公园全景图和轮船模型时,我突然有想起什么的感觉。上野博物馆?我脑子里突然浮现出这个名字。
望海塔下有一个叫世界鸟类园的地方,是一个很像鸟笼的巨大空间,那里面饲养着从世界各地搜集来的珍稀鸟类。我们买了一百圆的饲料,放在手上让鸟儿啄食。一只毛色美丽、我从未见过的南国小鸟飞了过来,从我的手上啄走饲料。良子很喜欢喂鸟,我们总共买了三百圆的饲料。
穿过马路,我们又回到山下公园。
是吃午饭的时间了,我们找到一张空椅子,打开良子准备的便当。有用锡纸包好的饭团,还有口味清爽的煎蛋,这或许是东北风味的料理吧。公园里除我们之外,好像没有捧着便当在长椅上大快朵颐的人。大家都向最近的餐馆走去,路过时会好奇地看着我们,但我们不以为然。
填饱了肚子,我们手牵手走出公园,沿着运河散步。一路上,有个外国人在与我们擦身而过后,又回过头来看良子。说起来,我才发现良子的回头率还真是不低。不过那些盯着良子的目光都是色迷迷的,让人讨厌。
运河上漂浮着几艘废船,河水色污浑浊,就像是沼泽一样,几乎是死水一潭。破船将自己的命运托付给这潭死水,静止不动。船上晾晒着衣物,看来船里有人居住。
我们来到元町的商业街,这里完全是异国风情。并排建造的一楼都是面向人行道的店铺,二楼的一部分凸出,位于人行道的上方,所以在店铺外挑选货物的购物者和行人都不会被雨水淋到——真是个好点子。
走过元町往右转,我们在小巷里左突右进,慢吞吞地爬上平缓的石阶,“外国人墓地”就在旁边。墓地黑色的金属栅栏前,有一栋用淡绿色油漆粉刷的木造西洋馆。
“这座建筑真漂亮啊。”
“很棒是吧?一楼好像是咖啡馆,我们进去喝杯咖啡!”良子拉着我,穿过石铺的车道,进入店内。
我们选了一张靠窗的小桌子,窗外就是外国人墓地的黑色栅栏和漂亮的西式墓碑群。越过墓碑可以看见一些绿色的树顶,再远一些是可以俯视横滨街道的小山丘。刚刚走过的元町与那条死寂的运河肯定也在其中,而那座望海塔则矗立于街道的中央。
“外国人墓地真是个好地方。”我注视着一对背朝我们倚靠铁栅栏的男女说。
“是呀,这里是山手的高台,所以住着很多外国人。”
“风景很美呢。”
“你想住在这里吗,敬介君?”
“啊!哈哈哈……”我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这种事想都没想过,偶尔能来这里散散步,我就很满足了。
“这里可是高价地段哦,住在这里的人精英意识很强,就算是横滨当地人,想住在这里也不容易呢。不过这种好地方以前居然被当做外国人墓地——活人还没死人住得好——以前日本人的地位有多低可想而知啦。”
“是吗?”
“是的。”良子斩钉截铁地说,看她的表情,也是一脸认真。
喝完咖啡,我们走出咖啡馆,慢慢逛到了附近可以看到港口的丘公园。这个公园位于高地上,从这里望去无论是海边的瞭望台、大海和望海塔,还是山下公园的植被、冰川丸,都尽收眼底。
“你对横滨很熟嘛。”
“以前来过,所以知道一点儿。”
“横滨是个好地方吧?”
良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看她的样子好像在思考什么。
我们卿卿我我的样子和新婚小夫妻没什么两样,但认真一想,关于良子我什么也不知道,良子也没想说的打算。再说我这边,对自己的过去混混沌沌的,良子是怎么样的人也不清楚,实在令人不安。我只知道她在高圆寺的酒吧工作过,那时候她认识个小白脸,还有她的老家是东北的松岛等等,这些就是全部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的,能够拥有现在这种快乐的生活,或许正是因为我们互相不了解对方的过去。我们的邂逅也是命运的安排。
放眼望去,刚才游览船经过的海湾在西斜夕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从这里看,大海好像一面漂亮的镜子,镜面下飘荡着一群群水母。这种景色的美,不亲眼目睹是无法体会的。
我们离开公园,顺着斜坡来到运河边,良子说去中华街看看。
“但我还想再看看这条运河。”
“你兴致真好。”良子接着说,“这上面以后要修高速公路。”
“真的?”这样的话,这潭死水,还有死水上的那些废船连太阳都晒不到了,简直就是冥河了。
走着走着,太阳也“掉”了下来,死水的水色越来越深,到后来完全变成黑色了。我正在犹豫是不是该回家了,突然看见一家叫“Minton House”的爵士吧。吧内亮起的灯光就像是昏暗住宅区里的一盏明灯。
推开沉重的木门走进吧内,地板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响声。天花板上荧光灯的塑料灯罩像被喷涂上一层茶色的污迹,吧内如同仓库一样昏暗。
娴熟的爵士吉他声仿佛将我们带回蛮荒的西部,我们就像两个没有预约就前来拜访的骑手,避开这苦涩的黑暗,走入爵士吧的深处,找了张空椅子坐下。爵士乐在耳边回荡,最终浸入我们的身体。
聚光灯照射在墙壁上,光点的中心是现在正在演奏的唱片的封套。封套上印着一张黑人的照片。唱片放完了又换了一张,还是吉他曲。新的曲子节奏明快,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灯光又聚焦在这首曲子的唱片封套上,原本黑色的图案已经变成粉红色。从风格还有录音状态来看,这首曲子应该是很早的作品。
查理·克里斯蒂安[2]?封套上的名字这样读没错吧。明快的节奏,却渗透出一丝忧郁。像用过滤器滤过似的,这种哀伤如此纯净,真令人不可思议。一点儿也没有抗拒的感觉,这旋律就和我融为一体。看来我是个喜欢爵士乐的人,或许我也有喜欢的理由。
良子是古典乐迷,对爵士乐并不热心。她一边喝咖啡一边发呆。我望着她无聊的侧脸,稍稍有些内疚。
我想让这女孩儿更快乐些,但能想到的方法只有带她去逛街喝咖啡,我突然觉得很悲哀。如果有钱的话……有钱的话,就能想出更多让她高兴的方法。我深知金钱的重要,越发想让良子幸福。
走出Minton House,太阳已经下山,我牵着良子的手来到中华街。从朱漆亮丽的红色牌楼下走过,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艳丽的霓虹灯。各种色彩的霓虹灯把中华街点缀得耀眼夺目。中国餐馆、中国土产店……各种中国特色的商行和餐饮店并排在街道两旁,这里就是闻名日本的横滨中华街。人们携家带口,将这条原本就不宽阔的街道拥挤得水泄不通,我们只能随着人潮慢慢行走。
良子拉我走进一家杂货店,在店内逛了一圈后,良子驻足在一个角落。她说想要那个玩具。那是一个外形像向日葵花苞的铁皮玩具,根部是一个注射器一样的把手,只要用力按把手,玩具就会发出吱吱声,花苞绽放,并且开始旋转。来回用力按把手,花苞会转得越来越快,在离心力的作用下,最终花苞会完全打开,露出花蕊中心的一只可爱的小鸡。这个“花苞”其实是一只鸡蛋。因为很便宜,我没说什么就买下了。
①.Charley Christian,爵士吉他演奏家。
到吃晚饭的时间了,我们选了中华街一家门面装修得还不错的餐馆。走进里面一看,屋内的装潢和服务生的衣着都很讲究。这里椅子的椅背很高,我们坐定后翻开面前像一版报纸那么大的菜单。我的目光随着菜单上的那些文字游走,这是天书吗?我根本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甚至连是肉或者还是汤这些基础的判断也没有,这样根本没办法点菜。
这时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寒酸。住在被摩托车、重型卡车噪音骚扰的廉价公寓里,在东横线简陋小厂里做工,这样的一介贫民以前是根本没有机会进入这种豪华餐厅的。我所知道的中华料理无非是拉面、饺子和炒饭。
但良子和我不同,她只是随便瞄了一眼菜单,根本没问我的意见就开始点菜了。我在安心的同时也萌生了疑惑。
“你常来这种地方吗?”
“以前,常来。”
仍旧是含糊的回答。
今天走得有些累了,我们决定奢侈一下,坐出租车到樱木町车站,再换乘电车回元住吉。在电车里,良子不停地玩那个小鸡玩具,她的样子看起来很高兴。
要让那个“鸡蛋”开花,必须让花苞拼命旋转,吱吱声还有开花时的声响引来很多乘客侧目。但良子一点儿也不在乎这些,她只是玩着,玩着,想看见鸡蛋开花和里面的小鸡。
[1] 异人是旧时日本对于外国人的称呼,横滨是当时日本最大的外国人聚居地。
[2]Charley Christian, 爵士吉他演奏家。
12
第二天下班后,我拿着唱片去找御手洗。
敲门没反应,我便转动门把打开门。室内很昏暗,他大概出门了。我刚这样想,准备退出去的时候,听见沙发上大师伸腿的声音,原来他在睡觉。
“御手洗先生!”我大喊一声,他整个人像弹簧似的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他大概以为我是来上门讨债的。
“是你啊……”御手洗松了一口气,因为刚刚睡醒,他的声音听着有些沙哑。我发觉他老是在睡觉,连聊天的时候也会说着说着就睡着了,真是个被睡神眷恋的男人。
“啊……快进来。”
我说我已经进来了。
“啊……你是石川先生吧。你还真来了。”
“我不是‘石川先生’,敝姓益子,我找到驾照了。对了,这张唱片还你,谢谢,很好听。”我把唱片递给他,不过对这个男人来说,我叫什么都无所谓。他早就说过,名字只是一个代号,是在医院排队时的号码卡,随你怎么叫。
“啊……没什么,你找到驾照啦。带着吗?”
“没,放在公寓里……”
“是吗,这是好事不是吗?有了驾照你就可以开车了。”
“是啊……”其实我想说这不是废话吗。
“Return to Forever不错吧!”
“Return to……啊?是那张专辑的名称吗?”
“不是,是乐队的名称,这张专辑的名称是《浪漫骑士》……先不说这个,你现在知道自己的出生日期了吧?”
“是的。”
“是天秤座吗?”
“不是,是天蝎座。对,我是昭和二十六年十一月十八日出生的。”
“四绿木星的天蝎座,出生时间应该是早晨七点到八点……”
“啊?你知道我几点生的?”
“是啊,理论上是可以推算出来的。从你的容貌,特别是射手座的特征显示,所以……”
“啊?我说我是天蝎座的啊。”
“嗯,那是太阳宫,我现在说的是上升宫。上升宫决定一个人的容貌和外形,让我看看你的耳相如何。嗯……耳垂很大,射手座没错!上升宫就是射手座,太阳宫是天蝎座的话,太阳位于地平线上的十二室或十一室,推定为早上的七点或者八点。”
大师在说什么天书啊……不明白。
“先不管别的,你先坐下,我去泡咖啡。”
“咖啡?”
听到我的惊呼,御手洗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
“你讨厌咖啡?”
“不……也不是,我喜欢咖啡。”
对我来说咖啡和按时吃药一样,一天一杯。只要错过每天的“咖啡时间”就会浑身不舒服。但御手洗大师的咖啡就不一样了,“不好喝”这种话我也无法说出口,结果只能默默接受品尝这杯“神饮”的命运。
“御手洗先生。”我装出抿了一口的样子,问道,“那个,是占星时要用到的吗?”我手指着一直很感兴趣的天体模型说。
“那玩意儿啊,不过是个摆设。”御手洗很潇洒地说。
“那占星的时候不用?”
“不用。”
“那架天文望远镜呢?你用它观察星空……”我话还没说完,他好像吓了一跳似的看着我。
“你真有情调啊,观察星空?从那个窗户望出去只能观察烟雾。”
“哈……”
这男人说话总是这么别扭,看不到就看不到了——谁都知道大都市里因为烟雾污染严重,白天只看得到太阳,晚上只看得到月亮——像正常人那么说话会死啊!
“那你怎么占星呢?”
“我用这个。”御手洗站起来,拿出一本灰色的、像大号笔记本似的东西。打开一看,里面记录着很多古怪的符号,还有像时刻表一样密密麻麻的数字。
“这是什么?”
“天体历,这里记载着星星的详细位置。”
“不错嘛,可以帮我占卜一下吗?”
“有空再说。”
你现在难道很忙吗……为什么不可以,不过这位大师的脾气和任性的艺术家差不多,我只能无言地继续喝咖啡。
“御手洗先生。”
“什么事?”
“御手洗先生,您靠占星术赚钱吧?”
“啊,可以这样说。”
“那这个地方就是为招待客人而准备的吧?”
“是啊,不过偶尔我也为杂志写写占星专栏,不过主要的工作是占星术士的培训。”
“培训?”
“街上不是经常能看见拿着竹签帮人算命的老伯吗,还有帮人看手相的大婶。那帮人里面有很多都精通占星术,但也有不懂的。不懂怎么办?就想学喽!你知道为什么吗?一言以蔽之,方便!”
“占星术啊……可神奇啦。它可以根据出生的年月日,将人的各种特征分门归类。算命的时候只要问问客人是什么时候出生的,接着就马上可以说出他的一些人生经历,于是客人就把你当成神的代言人了。最近很多帮人看手相的家伙在一开始不也要问问出生日期什么的嘛,就是我说的这个道理。明白了吗?”
“哦!原来是这样。”
“是啊,精通其他种类占卜术的人,也会到这里来学习占星术。”
“那您一定赚了不少吧?”
自己怎么会问出这么俗气的问题,我也不知道。或许是我最近总在为钱发愁,我想赚更多的钱,这样良子就会生活得很幸福。听到了我的问题,占星术士站了起来,脸上露出稍许带有鄙视意味的表情。
“赚钱?赚钱是什么意思!你这个问题真够无聊的。赚钱就是收集印有一万、两万数字的纸片,我看这是乏味的兴趣。像考生喜欢收集准考证,或者铁道迷喜欢收集SL[1]的零部件那种行为我都可以理解,唯独喜欢收集印着三个零或者四个零的纸片这种事,在我看是无聊透顶。”
“比如这套音响,我不会像个暴发户似的放一些无聊的音乐听一整天。一天能听两三个小时真正让我感动的曲子那就足够了。将这种满足感积累起来就能产生出改变世界的力量。每天工作干得累死累活的,就是为了桌子上堆满成捆的纸片?那能改变什么?人与人的差别就在这里。”说着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继续说,“这里就是一切,要这么多钱干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既然不能带进棺材里,难道往这儿塞?”他指的是脑袋。“把脑袋打开,往里扔钞票,脑神经短路不就变成傻子了吗?喂,这个笑话好笑吧?你听明白了吗?”
听是听明白了,不过这个笑话够冷的,我没觉得有多好笑。
“你看这是什么?”御手洗又指着窗户说。
“这不是窗户吗?”
“喂!喂!我说的是外面!是海啊!是大海啊!是滚动着灰色波浪的大海。灰色的屋顶就像无数朝下翻开的书本,或是不知从哪里打过来的浪涛;而人呢,就是在那下面贴地前进的深海鱼,而且大部分都是低等鱼种,他们无法游到这扇窗户的高度。你看,这里就有一条灯笼鱼。”
一辆开着车灯的卡车缓缓开过。
“这些深海鱼存钱想干什么?无非是像藤壶[2]一样筑一个比别人稍稍大一点的窝。太可笑了!太可笑了!只要鲸鱼从旁边游过,他那个窝就毁于一旦啦。啊哈哈……”
御手洗不停笑着,差点笑到胃抽筋。
“喂,你不觉得可笑吗?拼命死守着像藤壶这么大的一个家,为了这块地方,就把自己的一辈子贱卖了。”
御手洗笑得前俯后仰,双手不断揉搓着,好像有谁在胳肢他似的。
“哈哈哈,呼呼呼,螺蛳壳里作道场,蓑虫先生建豪宅!太可笑了。这就好像把锡铁皮做的勋章,把先祖传下来的臭鱼脑袋当传家宝。为了这种破玩意儿,全家人还聚在一起一本正经地商讨下半辈子怎么来守护它,这不是很可笑吗!啊哈哈哈,喂!你真是个怪人啊!你看我都笑成这样子了,啊哈哈……”
他抱着肚子狂笑不止,整个人都翻倒在沙发上。
我看不出有什么好笑的……这男人果然脑袋有问题。
“好了,好了,我们听唱片吧。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音乐。”
这还不错,我想。
“这套音响的音色真不错。”这话倒不是恭维,和我用奖金买的那套廉价货比起来,御手洗的音响是发烧级别的。我还真有点羡慕。
①.附着在海边岩石上的灰白色、有石灰质外壳的小型生物。
“这是什么牌子的?”
“你说扬声器啊。”占星术士反问道,他音响的各个部分好像不是同一个品牌的。
“是啊……”
“4331,JBL的。”
完全不懂……
音响的话题先到这里,我说起昨天去Minton House的事,还提起在那里听了一张封套全黑的爵士吉他唱片。
“啊,你说Minton House啊!我以前也去过,你说的那张唱片,大概就是这张吧?韦斯·蒙哥马利[3]。”
“啊,是的!就是这个封面。”御手洗取出唱片把封套递给我,然后把唱片放在唱盘上,小心翼翼地点上唱针。
记忆中那娴熟的吉他演奏声又一次回荡在空气中。封套上写着这首曲子叫Airegin。那种节奏带起的摆动感,就像一阵风吹着落叶飞舞。那干渴的音色让我眼前浮现出落日时运河的景色。朽坏的黑木船上晒着衣物,夜色好像溶入水中,又浮上水面。废船的甲板上是早已空弃的易拉罐。这些……这些东西都被吉他声镀上了一层深棕色,刹那间展现在我的眼前。
我把封套放在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让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我穿过房间,来到窗边,打开窗户。灰色的街道浸没在深蓝色中。
御手洗配合我的行动,把音量调节到最大。
倾听吧!深海鱼们!让我们将韦斯·蒙哥马利发射到海的那一边去吧!
[1] SL是“Steam Locomotive(蒸汽机车)”的通称。日本发达的铁道文化培养了一批狂热的铁道爱好者,他们有的喜欢收集列车时刻表,有的喜欢收集车站资料,还有的喜欢火车本身,尤其是老式的蒸汽火车。而退役的蒸汽火车零部件也是他们的收藏品之一。
[2]附着在海边岩石上的灰白色、有石灰质外壳的小型生物。
[3]Wes Montgomery, 爵士乐领袖级人物,吉他技巧精湛。
13
因为事先告诉过良子,今天可能会晚些回家,我想她现在应该在房间里等我。我像抱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似的抱着御手洗借我的韦斯·蒙哥马利的唱片回到了公寓。
打开房门,我看见良子背对我坐着。她戴着耳机正在听家里那唯一的一张唱片——就是那张德彪西——所以连我回家都没发觉。
“怎么不用音箱放啊?”我说着,拍了下她的后背。
“啊!吓死了!是你啊。欢迎回家。”
“我说你怎么不用音箱?”我又说了一遍。
“因为把耳机拔掉就听不到声音了嘛。”
原来是这样,这台廉价货还真是很麻烦。一般的音响只要插上耳机线音箱就会静音,反之亦然,拔掉耳机线就会出声。但这台不一样,音箱上有个“On/Off”的开关,拔掉耳机后,还要把开关按到“On”的位置,不然音箱就不会有声音出来。
昨晚我听FEN[1]听到很晚,关机的时候忘了把耳机线拔掉,而开关也没按到“On”的位置。对机械一窍不通的良子当然不会注意到这点,所以她只能用耳机听了。
她对音响的无奈,让我觉得有些伤感。我突然觉得良子像小傻瓜似的惹人怜爱,继而从心中涌出了一股暖意想要将她包裹在怀里,于是我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肩膀。我第一次发现这令人愉悦的忧伤恰巧是爱情最好的催化剂。
之后的第二天、第三天,我天天往御手洗的事务所跑。我承认他是个怪胎,但也是个好人,每次我来,他都十分热情地欢迎我,让我受宠若惊。虽然他每次穿的都是同一套衣服,但脸上的表情却不一样。
对他泡的咖啡我还是不好意思发表意见,所以干脆请他到楼下的咖啡馆坐坐。每次去他那里时,都会路过一家布置得很漂亮的咖啡馆。
御手洗这个男人很不喜欢出门。他尽讲些在家待着都很累,世俗的电波会毒害他的思想之类的鬼话,我软磨硬泡好不容易才把这位居家男人拖出家门。
走进店内,点好了咖啡,等他用优雅的姿势喝上一口后,我问:“怎样,御手洗先生,这世俗的咖啡能对您的口味吗?”
“还好,还好。”
还好?真是大言不惭,和这里的咖啡比起来,你泡的“神饮”简直就是草药汁、泥浆水,喝了没拉肚子就要感谢上帝了。
三个上班族打扮的人坐在店内最深处,他们谈着车子被拖走的经历——这无疑是件令人恼火的事。我无意中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内容,回想起自己在公园刚醒来时的混乱场面。那一整天,不,一直到第二天为止我都坚信自己的车是被拖走的。在停车场稀少的日本,拥有私家车而没处停,时常担心会不会吃罚单是很平常的事。
“不!那是不对的。”耳边响起一声大叫,吓得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一时之间我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像只受惊的猫儿似的注视着从位子上站起来的御手洗。
“拖车本来的目的是为了清除无视交通规则,给他人带来困扰的车辆。比如随意在弯角处停车,这样会妨碍大型车辆的出入。或者停在建筑物的出入口附近,这样挡住了行人或者车辆正常的进出。说到底,这只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非常手段。”
“但是……注意我说‘但是’哦。现在的拖车工作已经变成了一种以营利为目的的行为啦!不会对他人造成困扰,不是非拖走不可的车辆也会被立刻拖走。这是为什么?为了赚钱呗!不光是罚款那么简单,移动费,保管费,搞什么嘛,又不是我拜托你保管的。总之随随便便地就拖走了别人的车子,然后再凭一纸罚单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坐享其成。这就好像处死了犹太人,还要向死者的家属讨要死刑执行费的纳粹一样,是违反正义与公道的!”
“汽车为什么不能随便停在马路上?那是因为停在路上的汽车会对儿童造成隐性危害。汽车发动时,如果有儿童站在车后,司机从反光镜中看不到他们,一个倒车,就会造成事故,这便是一个死角。这种罪过又是谁造成的?我看上头的官老爷应该好好想想。是开车人吗?绝不是!汽车又不是没脚的鸟,总有要停下来的时候,所以我觉得应该承担责任的,正是那些管理者。既然造了马路,为什么没想到停车的问题?为什么没有让马路足够宽,能够有停车的空间?所以管理者现在的这种行为根本是自己失职,却将责任推给一般民众。”
“还有,马路上最大的死角就是重型卡车。车型越小死角越小,所以要拖也应该先拖重型卡车。但因为某些和利益沾边的原因,现实情况却是相反的。像四轮卡车,或者拖吊车这些车辆违章,我就从来没见过它们被拖走。各位也没见过吧?反正我是没见过。”
“这个国家解决交通违章的方法颇受诟病。比如停车收费计时器,这玩意儿究竟算什么?这东西一开始就是外国人打着督促市民道德意识的名号,来补贴政府财政的吸金机器。而我们国家好的不学,却学人家一天到晚想着怎么从国民口袋里捞钱,那真是要完蛋了。在我看来往机器里扔硬币和向贪官手里塞钱没什么区别。”
“本来禁止停车的地方,一夜之间就生出一整排的停车收费计时器。为什么以前禁止停车?不正是因为在这里停车会造成道路拥堵,违反交通法吗?现在扔两个硬币进去,道路就会通畅?这里耍的是什么把戏,诸位应该很清楚吧。告诉你们,旁边那块写着‘限停四十五分钟’的告示板所在的地方,原来对停车没有任何限制。日本简直就是个贿赂天国,日本的国民从生下来的那一瞬间起,就被国家用巧妙的方法从根本上铲除了自信心。”
三个上班族都张大了嘴,注视着御手洗,一脸像看见了怪物似的表情。那样子就好像在说,面前这个高谈阔论的男人真可怕。
店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十分怪异,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盯着御手洗。他们大概在想,这男人是喝醉了,还是出来放风的精神病人。
“所以说,诸君,你们根本无法察觉这现象的根源有多可笑!”御手洗还要继续他的演讲。
“御手洗君……”我小声说,战战兢兢地拉拉占星术士的衣袖。
“日本人的意识里,汽车是一种奢侈品。既然连一般国民都能拥有的奢侈品,那上头的官老爷们自然就不用说啦,所以再怎么罚他们也不在意,反正官老爷和我们一样都会吃罚单,我们也就心理平衡了……”
“喂,御手洗先生……”
“其实这是姑息养奸的行为,光从这一点来看,就可以看清这个国家的统治者不过是个善耍手段的骗子。人民的不满碰巧被巨大的虚荣心与优越感平衡了……”
“我们走吧,好不好,走吧。”
“道德已死!正义永眠!陈百谎而无一真言,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妒妇恶语满彻大奥[2]。今之日本,国将不国……”
“好了好了,快走吧,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每个人只看重既得利益,真是愚蠢至极!拥有高贵理念的古代赤子早已死去。悲剧啊!这真是一个……悲剧啊!”
“快,快走吧……”
“诸君!请听我最后一个请求!希望各位呼吁政府把停车收费计时器做成腕戴式的,这样只要往袖子下[3]投硬币就行啦!”
我推开门,拉着他的手,强行把他拖到大街上。
“最后向各位道声贵安!”想不到他又把脑袋转回店内,很有礼貌地道别后才把门关上。
拉着狂人的手,我落荒而逃!只求远离咖啡馆,誓死不回头。反正我是永远也不会再去那家店了,摸摸自己的脸,都烫得能煎蛋了。
走到没什么人的地方,我才放慢脚步。
“你跑得这么快干吗?”御手洗很天真地问我。
真是被他打败了!我真想用很老式的方法摔他一跤。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这个天真的问题。过了好久我才说:“你好像有演说癖啊。”
“演说太夸张了,我只是喜欢发表自己的意见。”
“啊……是啊,不过方法上……”
“话不说出来,别人怎么能理解,你说是吧?”
“你说得有道理,但就不能用一些比较平和的方式,而不是用会吓死人的那种?”
“怎么会吓死人呢?我只是发表意见而已。”
我认真地观察御手洗的表情,他不像在开玩笑。这个男人真的是无可救药了!
“对不认识的人,你没必要突然那么……那么……”
“那么那么什么啊?难道一开始只能问天气好不好,或者互相吹捧对方的穿着品味,再不就是问令郎贵庚之类无聊的问题,最后才进入主题吗?我想到那儿时,都忘记要说些什么了。”
“那你也不能……”
“反正都是些社交辞令,说不说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内容,谈话的内容。”
“你说的我都懂……”
“只有听取两方的意见才能达到交流的目的。”
“但根本就是你‘单方’在那里滔滔不绝地演讲。”
“这样做双方才会有效地沟通,有所收获嘛!你说那几个上班族,竟然对不公正的罚款听之任之,应该让他们学会反驳才对,绝不能向权力低头。”
我绝望了,无话可说……
[1] FEN(Far East Network,远东放送),现在更名为AFN(American Forces Network,美军放送),是以驻日美军为主要听众的广播电台。
[2]大奥是古代日本将军正室、侧室以及生母、侍女等人生活起居的地方,简言之就是后宫。
[3]“袖子下”在日语中有贿赂之意。
14
和御手洗认识时间越长,就越觉得他是个怪人,不过他自己倒总把自己当成伟人。这种别扭的性格最直接的影响,就是人人对他敬而远之,他好像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活的,反正我下班后去他的办公室,从来没见过有客人上门。他对钱也不在乎,比如有次我谈起咨询费的事,他说是朋友就免费,而且真的没问我收过钱。
毫无疑问,他是个好人,他是我来到这“记忆的异邦”后第一个朋友。开始是两天一次,后来每天我下班后都会到他那里去坐坐。用不着打电话通知(说起来,他那里有没有电话我也不清楚),到了以后直接推门进去就行了,每次他不是在睡觉就是在睡觉……他看见我也很高兴,然后我们听听音响,讨论讨论唱片。
六月三日星期六,这天下午工厂放假,所以下午我就到御手洗的办公室去了。到的时候我先朝窗外看看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升起来了,他居然在听收音机里播放的新闻。我问他怎么突然关心起国家大事来了,他说今日乃火星与土星重叠之日,世间必有不祥之事发生,比如哪个政界大腕被暗杀了,或是空难、地震之类的天灾人祸。他让我也小心点,说我是因为受到火星的影响才会失忆的。据御手洗大师所言,火星和土星都是“灾星”,而这两颗灾星重叠就是灾上加灾。
“下次我带良子一起来行吗?”我突然问他。我很想让良子认识认识这位很能耍宝的占星术士,也经常对御手洗提起良子。“女孩子不都对占星很感兴趣吗……”
“随你。”御手洗兴趣缺缺地回答。他缓缓地将身体滑入沙发中,忧郁地交叉着双手。
今天的御手洗非常迷人,不对,不光是今天,以外表而言,他算得上是个无可挑剔的男人,虽然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极差。那时候他才刚睡醒,整张脸肿得像个刚出屉的包子。
后来经过我数次观察,发现他除了性格差了点外,有着日本人少有的气质。鼻子又高又挺,脸庞消瘦,略带几分憔悴,头发微卷,而且很柔软。呀,现在才发觉他真是个少见的美男子。我的心中涌出一股莫名的不安——真的可以把这种外表俊秀的男人介绍给良子吗?
“你,没有妻子吗?”
“嗯。”
“找不到吗?”
“我还不想这么早进坟墓。”
御手洗来劲儿的时候可以滔滔不绝地讲个三天三夜,但没兴趣的时候就算有蚊子停在他眼皮上也懒得去打。所以我们两个就像老年之家里的老人一样听了一天的新闻。令人遗憾的是(或许应该是值得庆幸),大师的预言不准,除了临近傍晚的时候听说东北地区发生了地震之外,天下太平。
御手洗样子很消沉,他歪着脑袋不解地说:“奇怪啊……地震明明应该是天王星才对……”
“不过总算有场地震,不好吗?”我这样安慰他。他还是一脸不爽的样子,好像在说“好什么呀”。
回到家时,我看见良子坐在一个小包裹前,正在读一封信。
我想把刚才御手洗“预言”的笑话告诉良子,但见她读得很认真就没打扰她。其实我已经和她说过好几次了,我认识了一个做占星术士的朋友,但她一点儿也不关心。一般女孩子不是听到星座什么的就特别兴奋吗?看来良子真是与众不同。
“这个小包裹是从哪儿寄来的?”
“乡下寄来的,房东先生代我收的,刚刚才交给我。”
啊?怎么良子的家人已经知道她这里的地址了?她没告诉我这件事。
我瞅了瞅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有裙带菜,用保鲜膜包起来的食品,甚至还有蚊香这种日常用品。其中有一个小纸箱,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只很小的铁质茶壶。
“这是什么?”
“是南部的铁壶,岩手县的特产。”良子一边看信一边很冷淡地回答。她捏着信纸的右手大拇指好像有些古怪。
“真可爱,以前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你的手指怎么了?”
“在店里弄伤了。”她把信折好,塞进信封,然后开始用伤感的口吻述说家乡松岛的种种。看来那封信让她心情变得沉重了。
松岛这个地方我不是太了解,仅在学校学过松尾芭蕉咏叹松岛之美的俳句[1]。或许是句子太简单了,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想起来,但就是想不起我学习这首俳句时的情景——我连自己在哪儿上的学也忘了。
“夏天很美,但松岛的冬天更美。”良子说,“冬天的时候有带被炉的游览船,我小时候就很想坐。经常可以看见来旅行的一家人坐上那样的游览船,我很羡慕他们。虽然我是在松岛出生的,但小时候却一次也没有坐过。第一次坐船是我十八岁的时候,而且就只搭乘了一回,但感觉很开心。和我们在横滨那次不一样,那种游览船的旅程很长,而且一趟只有四五个客人。松岛这个地名,指的不是一座岛,而是由很多小岛组成的群岛。从游览船看,会觉得一座座小岛就像是一座大岛被分尸似的,有些人不喜欢这样的景色。不过我真想让你看看那千岛百姿的美景啊……”说完良子又是许久的沉默,我见她眼中溢满了泪水。
“怎么了?为什么要哭?冬天我们一起去松岛吧。一定会很开心的。”我伸手轻抚良子的头发,以为她会投入我的怀抱,但不知为什么,良子没有这样做。
良子告诉我自己有一个比她小很多的弟弟,这个弟弟刚生下来体质就很弱。她母亲在信里说,最近家里的状况很不好。良子的父亲几年前死了,现如今全家的生机都靠兄长在维持,把良子也算进去的话,全家一共四口人。
她父亲是两三年前去世的,当时良子只身来到东京,为了寄钱回去,不得不到酒吧上班,做一些难以忍受的工作。这些她以前都没和我提过。
“我想写信回家,但大拇指受伤了,没办法握笔,如果是其他的指头还好……你能帮我写吗?”
“可以是可以,但笔迹不一样,他们不会起疑吗?”
“没事,我正想把你介绍给他们,你只要说我手指受伤了,是你代写的。这不正好吗,一举两得。”良子说着便拿来了信纸和信封,她还问我能否写长一点儿。
“当然可以。”
于是良子口述,我执笔,写下了一封长信。
写到东京的生活,在酒吧上班的事良子只字未提,只说她在蛋糕店工作,每天都很开心,还问家里的生活好不好。然后她又要我写去横滨玩的经过,从山下公园眺望海景十分美丽,坐上游览船,绕海湾一周时看见很多水母。虽然横滨的景色很美,但再怎么美也比不上松岛。
良子还说自己在这里遇到了一个好人,想和他一起生活,今年冬天或许会把他带回家让大家看看。他是个非常好的人,母亲一定会喜欢他,因为今天我手指受伤了,所以这封信也是让他代写的。
总之零零碎碎写了很多,最后加起来一共有十张信纸。
写着写着,我突然觉得不安。如果我已经有了妻子,那该怎么办?
我把信纸塞进信封,写好收信人的地址和姓名后,问她寄信人怎么写。良子想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只写她的名字。
信写完啦,明天就寄出,良子向我说了声谢谢,然后把信放进手提包里。
总算干完了件大事儿,良子起身去泡咖啡,我再次向她提起御手洗这个人。
“啊,你说名字很怪的那个家伙。”良子好像对他没什么兴趣。
“名字是很怪,但他人很有意思,去见见他吧,又不会少块肉。”
“没兴趣。”
“为什么啊?你绝对会喜欢他的,那人很能搞笑。”
“先不说这个。为什么最近你都很晚回来?”
“啊?”
“你是不是每天都去找那个厕所先生?”
“厕所先生……”
“你觉得和他在一起比和我还要开心?”
“不,不是的,你想到哪儿去了。这又不能比。”
“我和那个人,到底谁比较重要?”
听到良子这么说,遇到危险时的本能让我保持沉默。
就在我不说话的这几分钟里,我发觉到一件事。尽管我和良子在一起的生活很快乐,但细想一下,我们之前没有共同语言,从未就共同的爱好畅所欲言过。
“既然有这个,就泡壶日本茶尝尝吧。”说着我从小包裹里拿出那个铁质茶壶。
“不可以!”
我被良子吓了一跳,她从我手里抢过茶壶,用纸箱包好,塞进小包裹,最后把小包裹很粗暴地扔进壁橱。从这一系列连贯激烈的动作看得出她心情很差。她扑通一声坐回到被炉边,鼻孔呼哧呼哧地喷着粗气说:“我不喜欢那个东西!”
一定是从家里寄来的那封信让她变得歇斯底里。是故乡和家人不愉快的回忆吗?还是像御手洗大师说的那样,火星和什么星重合的时候,会有不祥的事发生。
我躺在床上想着有关松岛的事。那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让芭蕉感动得只会“啊啊啊,呀呀呀”的,一定非常美吧?今年冬天就去吧!我想起刚才良子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她到底为什么伤心呢?难道是她弟弟的病情加重了?
还有御手洗的事。虽然我每天都去他那里是因为我喜欢他,和他在一起很轻松,但也不排除是为了逃避驾照上地址对自己的诱惑。每天从工厂到公寓,两点一线的单调生活让我感到身心疲惫。而一见到御手洗,看他自信心过剩的喜剧表演,烦恼和无聊就会随之退散。
御手洗真是个怪人。他从来没问过我有没有去过驾照上的地址,或者为什么不去之类的问题。这是因为他对别人的事没兴趣吗?说到没兴趣,良子为什么会对御手洗和占星术没兴趣呢?难道她真的不喜欢算命?那她真是与众不同,或许她和御手洗命中相克吧……
想着想着,我睡着了。
[1] 松尾芭蕉是日本最著名的诗人,有“诗圣”之称。他咏叹松岛之美的经典俳句为“松岛呀,啊啊松岛呀,松岛呀”。
15
御手洗是个怪人,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我也没资格说别人,每天在工厂里重复单调工作的我也早已被旁人贴上了“怪人”的标签。
其实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从上班到下班,我连句笑话都懒得讲,和同事之间的关系有多差不难想象,也根本没想过要积极地去交朋友。进厂以来,只和同事去喝过一次酒,就是大竹部长邀请我去的那次。现在我想起来就后悔,所以根本不可能有第二次了。
如果御手洗是怪人一号,那我就是怪人二号,反正我讨厌和人交往,或许我根本就是讨厌人类。但事实上,我是非常想要“朋友”的。在我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需要朋友。但是,无论我再怎么渴望友谊,也无法和工厂里的那帮人产生交集。
那些人和我根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我们之间相差了几万光年的距离。其实工厂里和我同龄的年轻人也有几个,但那些家伙却能用我不知道的方法和老一辈的员工相处得很好。
无论是生活信条还是兴趣爱好,乃至于平时说话时的用词,他们和我都有很大的不同。如果他们聚在一起哈哈大笑,肯定是其中的某人又说了一个不上档次的低级笑话,那种东西我再怎么听也不觉得可笑。还有,他们说某个女歌手的歌声能让人感动得落泪,可是我听后,却对他们这种感动完全不能理解。总之我就像来到了异国他乡,完全不能融入当地的生活。我们虽然生活在同一个空间,看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景色。
他们背着我大概也会说:“这小子不好相处啊,给他讲个笑话也不会笑,这么好听的歌也说不好听。真怪!”反正我是无法和他们这些粗神经没大脑的人交往的。傻瓜们的第一信条是有什么事不管怎么样先去喝两杯,喝得醉醺醺的第二天爬起来照常上班,什么烦恼啊,误会啊,一股脑儿都忘得精光——在我看来这是一种逃避。一些有价值的真相,我有自信能比他们看得更透彻。想到这里,我突然能理解御手洗了。那个男人或许和我一样,已经将某些事情看透了。御手洗那些自信满满的高论乍一听和精神病院里疯子的演讲没什么区别。但回到家,躺在床上细细品味一番,就会发觉他说得其实也蛮有道理的。
这样看来,其实御手洗挺亏的。如果他能在发表意见的时候多带点常识,玩玩深沉,像午夜谈话节目主持人一样语气缓和平静,那么一定会得到很多人的理解和支持,也不至于让人敬而远之。
从我听过的他那几次演讲来看,就算御手洗是苏格拉底再世,说出来的话再有哲理,如果他不改改自己这种表达方式,恐怕一辈子都要被人当成疯子。有时候我在想,名为“御手洗”的男子其实是一个仙人,他不食人间烟火,居住在那栋五层楼高的人造仙山上俯瞰着我们这个污秽的下界。
去御手洗办公室的路上,我忽然发觉头顶上淅淅沥沥地坠下雨滴,出了车站,刚跑进一楼的大门,雨势就变大了。走到二楼的转角处,正要往三楼上爬的时候,天空就像上帝按下了马桶的冲水阀门,哗啦啦地下起了瓢泼大雨。当走进御手洗的房间时,暴雨已经升级成为台风,猛烈地敲打着窗户。
这几周我每天都像今天一样,准时到他的办公室报到。我有点搞不清楚,我是在工厂上班呢,还是在占星学教室任教。我也曾想过,御手洗会不会觉得这个每天往自己家跑的人很烦呢。不过每次看到他都是一脸和气,我也就安心了。
“说起来,我好像会弹吉他。”
有一次我告诉他自己会弹吉他,我经常会把回想起来的事或者注意到的事向他报告。他简直就像是我的心理治疗师。
“要不要弹弹试试?”说着御手洗走到门后。他打开的那扇门后就是他的卧室,这我早就知道了。
御手洗拿出一把大吉他和一把小吉他。他把小吉他递给我,让我弹弹看。
“不行,突然让我弹,我弹不出来。”我有些紧张,如果真要让我弹的话,那就弹首古典吉他曲吧。
“我这里有琴谱,你等等。”御手洗说着,打开抽屉,拿出一本大开本的乐谱。纤细的五线谱上排列着蝌蚪似的音符,标题的位置用英文写着“Captain xxxxxx”什么的。
“这是什么啊,你别吓我,我可看不懂。”见他这么专业,我有些胆怯。
“这样啊。”
“我顶多会弹弹伴歌的小曲,不是这种东西。应该是更简单的。”
虽说是伴歌的小曲,但也不是演歌的那种伴奏曲。所以之前小酒铺里那个中年人说的什么《温泉乡的哀歌》我根本不会。我连这个都不会,更不用说韦斯·蒙哥马利的作品了。要弹出他那种水平,我看不是随便谁都能做到的。
“知道和弦吗?”
“好像听过。”
“那你知道哪些和弦?”
我捏住琴颈,说:“这里,C、Am,还有F……”
“那就让我们来首G蓝调试试?”说着御手洗就奏出一段和弦。他用肩膀和右脚打着拍子。我记得这个。于是我加入了他的演奏,两把吉他的音程融合在一起。
御手洗的小指很灵活,我自叹不如。两人奏出和弦的嗡嗡声混合在一起很刺耳,我刚想停下来专心听他演奏,御手洗就开始狂飙突进般地即兴演奏。
我被他吓破胆的那一瞬间,灵魂仿佛被吸引住了,双眼不受控制地紧盯着御手洗在琴颈上飞快滑动的左手。这样的演奏!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演奏!这简直太棒了!
每当曲调切换的时候,都可以听 见御手洗粗重急促的呼吸声,弹奏较小的章节时,吉他弦就像快要弹崩了似的充满压迫感。我第一次亲眼看见如此充满魄力的现场表演,也第一次听到民谣吉他竟然能弹奏出这样的效果。
“太棒了!”一章结束后,我不禁赞叹道。
“你的节奏感也不差,能弹成那样,说明你的确会弹吉他。但你没试过即兴发挥吗?”
“没有!没有!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弹。”
“那你大概没弹过真正的爵士或者摇滚。”
“那当然啦!不过你弹得真好!好得让我觉得不付你钱都不好意思了,你简直是专业级别的。太棒了!”
御手洗陷入沉思中,他对我的赞赏只是随便点了点头。
“刚才我听到的,是真正的音乐,而且是在我眼前即兴创作的。不如在这里开一间‘御手洗吉他教室’吧!这次招牌上‘御手洗’三个字要注上音。”
“无所谓,混口饭吃,教什么都一样。”
御手洗还在想着他自己的事,但我这边却被他的吉他感动得一塌糊涂,赞不绝口。我这才明白他为什么会收藏这么多爵士吉他唱片。
一开始御手洗对于我的夸奖只是敷衍了事,只会嗯嗯啊啊地回答。渐渐我的赞美之词也产生了效果,他也会表示“谦虚”了。
他说日本没有真正的吉他大师,那些所谓的演奏家只是会“弹”而已。他们的生活和他们的演奏之间没有任何关联。说着说着,他的演说癖又发作了。我想这下完了,没想到自己的夸奖会有如此力量。其实我的赞美都是由衷的,但御手洗似乎有些得意忘形。御手洗啊御手洗,你还真是吹两口气就飘上天了呢。
“你会弹民谣之类的伴奏曲吗?我这儿没那种唱片,只有甲壳虫[1]。”说完御手洗站起来,从架子上抽出一张白色封套的唱片。我对这张唱片有点儿印象,这是甲壳虫最好的一张专辑。御手洗把唱片放在唱盘上,轻轻地点上唱针。接下来的一刹那,我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就是这个!我想起来了。我听过这个!我低声随着曲子哼唱,唱着唱着,我连歌词也想起来了。于是我手捏着琴颈,找到了和弦的准确位置。没错!我的确会唱这首歌!歌曲一首接着一首,有些我虽然想不起歌名,但我知道每首自己都听过。
御手洗说他有全套的甲壳虫,然后他就从架子上一张张地把那些唱片拿下来,从出道专辑开始一首首地放给我听。
那些曾经拥有但一度失去的感觉涌上心头,带来一阵阵悸动与兴奋,我想对那种久违的心情说“你好,好久不见”。接下来受到的震撼变得无以言喻了,它在我的胸中左突右撞,最后想要蹿出我的喉咙。
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这或许是个让我恢复记忆的契机。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御手洗,于是他从房间里找出很多甲壳虫的歌谱,我们两个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开始一首一首地唱。虽然不是全部,但我们把能唱的会唱的都唱了一遍。我此刻的感受,就像一艘航行在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大海上的孤舟突然发现了灯塔的灯光一般充满希望。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歌,这就像异乡人看见家乡的照片一样高兴和激动。啊!太幸福了,我想要大声叫喊,拥有御手洗和良子的我是何等的幸福。
刚开始御手洗好像有些不耐烦似的唱得很小声。我称赞他唱得很好。他在我不断地鼓励下,最后居然能用高出我五倍的声音放声歌唱。他那铜锣般的声音估计在纲岛车站都能听到。夜深了,我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他说想泡杯咖啡。我才发觉他的嗓子已经哑了,看来他也是个一旦投入就没自制力的男人。
临走时,他把那把小吉他递给我说:“送你啦!”
我下意识地问他这把吉他是不是坏了?得到的回答当然是否定。真不知道他是出手大方还是没常识,面对能把Gibson J-200[2]随便送人的家伙,我只能叹气了。
我拿着吉他走出大楼,雨不知在何时已经停了。
看到我才回来,良子一个人在房间里碎碎叨叨。最近我们已经不在车站约好一起回家了。
“你又去找厕所先生了吧?”她问我。
“是啊,但你也用不着生气吧。他是个很有趣的人,不如我们明天一起去找他玩。让他给你算算命,良子你一定会喜欢他的。好吗?明天下班后在纲岛车站见面。”
“不要,我害怕,听说占星术很准的。如果他说什么你明天就要死了之类的话就太讨厌了。再说我也有很多不想让人知道的事……”
“啊哈哈哈。”我大笑,“别担心,就算他说我明天就要死了也没关系。比起占星术来,他还是弹吉他比较厉害。所以他说什么都不会准的。你只要当做是去玩的就好了,如果他说了什么过分的话,你就当开玩笑,别那么认真。”
[1] The Beatles,又译作“披头士”,史上最著名的乐队之一,因为约翰·列侬等天才的加盟而改变了音乐的发展方向。
[2]一种非常名贵的木吉他。
16
第二天,我先到纲岛车站,等了五分钟左右,良子也来了。一路上她都绷着脸,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
御手洗不知道良子要来的事,他一定会很吃惊吧。我一边设想着待会儿御手洗看见良子这个美少女会露出怎样的表情,一边捂着嘴偷笑。要想个好点子来捉弄捉弄他……我绞尽脑汁地想着,不知不觉人已经站在占星教室的门口了。
敲敲门,听到有人说进来,我就推门而入。今天他没躺在沙发上睡大觉,不过还是像只刚睡醒的猫似的皱着眉头一脸认真地在看报纸。
“呀。”
他这算打了个招呼,又把视线转回到报纸上。御手洗一定以为今天我也是一个人来的。良子从我身后绕进了房间。
“你好。”
听到声音,御手洗“哗”地一声,放下手里的报纸。
“这位是,这位是……良子小姐吧。你好!你还真来了,他每天都会提到你。”
良子扫视了一下这好像垃圾堆积场似的房间后说:“真是个‘好’房间啊。”
御手洗注视着良子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一直对女性闭口不谈的御手洗,也会被良子的可爱所吸引,这让我不禁有些得意。
“你是早上九点出生的吧?”
啊?真是本性不改,我没想到御手洗突然会来这么一招,连良子也被他的话吓着了。
“啊……好像是的。”良子愣愣地回答。
呀!没想到居然被御手洗蒙对了!这样良子对他的接受度应该会有所提高吧,不过我却有点小小的妒忌。
“你是怎么知道的?”良子怯生生地问道。
“这位大师看你的面相就知道了。他可是专家哦!”不知是否是妒意作祟,我抢先回答了这个问题,心里却有些忐忑不安。当御手洗说去泡咖啡,起身离开座位时,我便带着一点小小的报复心理对良子说:“就是那个很难喝的东西。”良子已经从我这里知道了御手洗的咖啡有多难喝,听到我这么说就笑了。
很难喝吗?御手洗没一点反省的意思,反倒怪起水来了。他嘟嘟囔囔地狡辩了一番,最后说:“那今天我们就喝速溶的,这下各位没意见了吧。”
“御手洗先生……”良子拿着咖啡杯问道。
“什么?”
“御手洗是你的真名吗?”
“是啊。”
“真是有趣的姓氏!”
“……”
“可以请教一下你的全名吗?”
“全名啊,御手洗……算了,叫什么都无所谓。”
良子突然撒娇似的大声叫道:“人家想听嘛!想听!想听!喂!你也很想听吧?是吧?是吧?很有兴趣吧?”良子顺势把矛头指向我。
“这个……今天的咖啡还不错吧。”御手洗借机想转换话题。
“请告诉我,我也很想知道。”
我最终叛变到良子那边去了。而御手洗像是对人生感到疲倦似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这种痛苦的体验对我人格产生的恶劣影响是无法估量的,日本怎么会有‘名表其体’这种不负责任的格言啊!”
我们非常认真地听他继续说下去。
“名字和一个人的本质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一定要认为名字与自身存在是无比接近的话,那叫雪子的人一辈子都不能去游泳,不然就会化了;叫黑田的应该搬去大溪地住才对,因为那里的地都是黑的。”
“演讲就到此为止!”
“Kiyosi,我的名字叫Kiyosi。”御手洗用无比悲壮的口气,很快地说。
一开始我还想,这不是什么需要躲躲闪闪的名字啊,但当听到御手洗接下来说的话,嘴里的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
“汉字写成清洁的洁[1]。”
良子的反应和我差不多,脸颊像两个瞬间鼓起的气球,涨得通红。她捂着肚子,头发和肩膀颤抖着,最终忍不住那股笑意,狂笑不止。
之后,御手洗就像自虐一样,开始自发性地诉说从儿童时代开始,这个名字给他带来的不幸。
“读小学的时候,班里要选一个人去打扫厕所。这时候,全班人都把目光集中到我的身上,好像那事除我之外就没人能干似的!”
“他们像大合唱一样叫着我的名字——小洁扫厕所!小洁扫厕所!连老师都不能制止,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在黑板上写上我的名字,让我当扫厕所委员。”
“对小孩子来说,那时候扫厕所是最下层也是让人感到最屈辱的工作。我甚至想如果要做那样的事,干脆不要去上学。我至今一回想起那些同学就感到自己内心邪恶的本能觉醒了,真想把他们……”
“全班人都叫我‘扫厕所君’,居然给人取这么没水准的绰号!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特殊的名词,居然会被用来当做姓氏!”
“反正自从有了那个绰号以来,就算我犯了值得同情的错误也得不到同情。比如冬天的时候裤子穿反了,跑到厕所才发现不能小便。其实这种事根本算不了什么,但那帮家伙就会起哄说‘耶!耶!耶!扫厕所君不能尿尿啦!’他们还说就是因为我叫‘扫厕所君’才会裤子反穿。这是什么理论!我向来不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人心的邪恶,不过我的幼小心灵的确受到了深深地伤害。”
“我日日夜夜不停地诅咒,诅咒给我取这种混账名字的父亲、诅咒母亲、诅咒同学、诅咒老师、诅咒学校、诅咒厕所……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有厕所这种东西!说起来真好笑,我受了欺负只能躲在厕所里哭,只有这里才没有别人。”
“这种悲惨的情形一直持续到高中!这太悲哀了!呀,良子小姐,你为我流下了同情的眼泪吗?你实在是太善良了。这就好像是美国的黑人受到种族歧视,遭遇到不公平的对待,所以我从中学开始就很喜欢爵士乐。”
良子的确泪流满面。不过,那是笑出来的。唉,看来谁都有心酸的过去。
最后终于要占卜了,但良子又缩了回去,她就像个看见医生手里的注射器又临时打退堂鼓的小孩儿。没办法,御手洗说那就下次吧。在我的软磨硬泡下,好不容易让良子挤牙膏似的开口了。
“请告诉我你的出生年月日。”
“你是说那个出生年月日吗?”
“是啊,就是那个出生年月日。”还有“哪个”出生年月日啊……看得出良子十分不愿意别人问她这些问题。
“是……五月二十四日。”
“不告诉我是昭和几年生的可算不准哦。”
“三十三年。”
“昭和三十三年五月二十四日,对吗?”御手洗一边做笔记,一边问,“另外请告诉我准确的出生时间。”
“我妈妈说是早晨九点多生的,不过没到九点半,在这之前一点点,大概是二十分到二十五分之间吧。”
“九点二十分到二十五分啊。出生地呢?”
“松岛。”
“松岛,是仙台附近的那个松岛?”
确认后御手洗在他那个绿色的笔记本上写了一些记号和数字,然后他拿出了计算器开始计算。接着他又从抽屉里拿出那种中间画有一个大圆圈的占卜用纸,在圆圈的周围标上很多代表星星的记号,并用红色和蓝色的签字笔和尺子将那些记号连起来。我以前拜托过他好几次,他都不肯为我占卜。换成良子他立刻就点头答应了,御手洗也是男人啊。
“呀!这太厉害了!”占星图完成后,御手洗说,“月亮与天王星汇合同时位于上升点上,经常会做出异于常人的举动。不注意的话,会有大麻烦的。”御手洗斩钉截铁地说。
我说老兄你又搞错了吧,我可没见过良子在天上飞。说罢我向良子眨眨眼,但没想到良子的表情却很认真。
“你是奇数命,这种命势是非常强烈的。”
“太阳位于十一室,表示你的愿望大都能实现,你朋友一定很多。”
“恋爱吗,嗯,不怎么好。恋爱的结果或许不是很理想。”
“唔……还有这个,都不太好。一言以蔽之,想要得到遗产的话,要经过一番斗争。”
“要注意回避血光之灾,一个不当心,就会因此而丧命。火星于八室,海王星在四室,而且都在界线的正上方,因此会有暴力事件发生,最终死于病床之上。这些都要格外注意!格外注意哟!”
“关于年轻时的家庭环境,你好像有些不能说的秘密。这些都和冥王星在二室有关。”
“再说说金运,你有从他人处夺取钱财的金运,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获取大笔财富,但为了钱财,似乎会不择手段。因为是用不正当手段得来的,所以凶相乍现,最终会有牢狱之灾。不过这些事只要不出手即可得以化解。”
“其余方面的都还不错,脑子很好,做学问的话应该也不赖。去国外发展很有前途。给你的建议是:因为头脑很好,做记者一定会成功。”
“还有哦,如果生孩子的话,可能会难产,对此要做好准备。”
回到家,良子一直沉默不语。我问她说中了吗,她说有些说中了。
我们在房间里听御手洗借给我的唱片。我们两人都很喜欢这张唱片,所以还没还给他。
The Incredible Jazz Guitar Of Wes Montgomery就是我们在运河边那家Minton House听到的唱片。我特别喜欢A面第一首Airegin,几乎百听不厌。封套上印着的RIVERSIDE这个词给我带来奇妙的暗示。
我说下个星期天再去那家店看看吧,良子点点头表示同意。
[1] “御手洗”三字在日语中有厕所的意思,“御手洗洁”这个名字连起来就是清扫厕所。
17
雨季。虽然经常下雨,但我仍会撑着伞,准时去见御手洗。当我们一起唱响甲壳虫的老歌,记忆深处我曾经住过的房间,好像就会浮现在眼前。
音乐,真是不可思议。它竟然创造出人类感性深处的东西,或许视觉的记忆正好与感性毗邻,经过音乐的刺激,记忆中的情景就像沉睡的婴儿般被摇醒。
但我内心深处的某种恐怖体验,却像一面墙壁般将它阻挡,不让这景象更为具体。
没过多久,驾照上的那个地址又开始将我诱惑。
第一次危机,是我感到自己和良子的同居生活越来越日常化,那时对于驾照上地址的好奇开始撩动我的心弦。幸好有御手洗这个古怪的男人及时登场,我暂时忘记了驾照的事,沉浸在与他的交往中。但现在,我感觉御手洗也变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于是驾照上地址的诱惑又重新出现了。
或许我是怕麻烦,所以才一直逃避。如果我是个有妇之夫,那我妻子她现在的生活好吗?既然我是她的丈夫,不管有没有失去记忆,我都有继续照顾她的责任,不能把失忆搬出来当借口。如果我不知道住址也就算了,但关键是我知道。
良子,就算我恢复了记忆,也不可能抛下你去和妻子过以前那样的生活。但我的妻子或许不知道我现在的状况,她会不会一直在等我?我想我还是要去和她见面,把我的决定告诉她。
“我想和你离婚,和良子在一起。”
这种事叫我怎么说得出口!就因为这样,所以我一直在逃避。不过,从我现在的年龄来看,我的妻子应该也很年轻,还可以找到爱她的男人。如果她有了新的生活,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和良子在一起了。唔,我怎么早没想到这点!那就应该快点去见她。
其实我一直不敢去找那个地址的原因还是因为良子那哀怨的眼神。只要她一露出那个仿佛必杀技般的表情,我就像有轨电车一样永远不会脱离工厂与公寓之间来回的轨道。多考虑良子的心情,尽量不去想驾照上的地址,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良子最近的表情总是阴沉沉的,虽然我们一起去御手洗那里的时候她表现得很高兴,但事后她却说再也不想去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不喜欢装腔作势的公子哥儿,还说我像公子哥儿身边的跟班。我问她是不是在吃醋啊。她说我没吃寿司吃什么醋啊,而且变本加厉地问我,她和御手洗哪个比较重要。我想她这么在乎这个问题肯定是在吃醋。
今天是六月的最后一天,也是久违的晴天。
很难得,我没有去御手洗那里,而是像以前一样在元住吉的车站等良子下班,然后一起回家。两人走在回公寓的路上,良子说绕绕路吧,她想散散步。
我们站在公寓旁横跨东横线的陆桥上,良子手里抓着陆桥的扶栏往下俯视。从我站的地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我们住的公寓。
今天的良子好像心事重重,一言不发。我只能什么也不说,站在她的身边,背靠着扶栏,等她开口说话。从元住吉驶出的电车在夕阳的照射下,车厢闪着银色的光芒。电车飞快地向我们驶来,穿过陆桥,发出轰隆隆的响声。
我握紧扶栏,突然把后背向陆桥外伸,上半身倒仰着观察飞驰的电车。电车,还有那肮脏的屋顶,都好像从脚下无限延伸出去。电车经过我们租住的那间小公寓旁。现在无人的房间在无言地摇晃着。
从远处看,我们住的家就好像小动物的笼舍,仿佛轻轻一推就会崩塌。就是这样一间只有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我却以为它是自己永远的归宿,是让人入眠的温暖场所。如今它就像个扔在垃圾箱旁的空蛋糕盒,随着电车的经过有节奏地晃动着。用御手洗的话来说,我和良子两人就像两只被丢在路边的弃猫,而那栋公寓只不过是暂时盛放我们和我们爱情的纸箱。
“听我说!你还是去那个地址看看吧!”良子好像把心中郁结的话一口气吐了出来。她死死地盯着我,仿佛那目光就能把我钉在墙上。
“啊?你说什么?”我在装傻,其实这几天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
“明天是周六吧?你中午下班后就去西尾久的家!”良子用仿佛和来往车辆发出的噪音挑战般的声音大声说道。不过说完后,她好像很后悔的样子。我凑近去看她的脸。焦虑导致的失眠,使她的肤质变得很差,良子自己也应该很清楚。
“不要一直盯着我的脸!”她喊道。
虽然良子一直没说如果你有老婆、有孩子之类的话,但她脸上的皱纹和暗疮却替她说出了心中的苦恼。不光是她,连我也感到留在这异邦之地的时限快到了。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变心的!”这句话我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
“不要丢下我。”良子也小声说着相同的话,“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丢下我。”
我认为良子想说的是,如果你在西尾久有个妻子……也不要抛弃我。
很久以后我再回想起当时的感受,觉得自己会如此解读良子的潜台词是很正常的。男女之间的所谓“爱情”,或许本来就是由无数个误会、误解碰撞组成的幻想。要说我为什么会觉得爱情是虚无的,或许就是受到了这个观念的影响。
此时我和良子之间,原本就存在着无数的误解。说严重点,我从一开始就搞错了,良子的每一个想法,我都没有正确理解。或许是因为自己年轻,懂的太少,但这是个无可挽回的错误,我不能把年轻当做理由原谅自己。怪就怪我没有认真地倾听良子所说的话。
听良子这样说,我只能苦笑,眼睛盯着陆桥下的铁轨,心乱如麻。男人和女人的交往,要打个比方的话,不就像我脚下的轨道吗?虽然两边看似触手可及,但却永远不会交叉在一起——出身不同,教育不同,两个好像来自不同国家的人突然生活在一起,并且要求他们相亲相爱超过与他们有血缘关系的人,这种不合情理的事注定会失败,这是男人和女人邂逅的宿命。
又一辆电车经过我们的脚下,发出轰隆隆的响声。我突然大喊道:“我绝对不会抛弃良子,我爱你,我爱良子!”
是因为有噪声作掩护我才会说出“爱你”那样的话吗?“喜欢”我已经说过无数次了,但“爱你”却还是第一次。
我很想去驾照上那个地址,愧疚感让我说出了“我爱你”这样的话。我想用这样的方式来填补心中的不安。良子默默地把头埋入我的胸膛。
我的视线越过良子的肩膀,看见金属制的车厢鸣响汽笛飞驰而过。电车就像条银色的船,摇晃着向远方驶去。男人和女人乘着一条名为爱情的错觉之舟,滑入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铁轨,向夕阳的尽头,向夜的深处缓缓远航。
18
西尾久位于荒川区,在山手线田端站附近。坐东北本线在尾久站下车,或者搭乘都电荒川线在宫之前站下车都可以到。不过我对以上两个车站都不熟,所以最后还是选择了山手线。从地图上看,从这三个车站到西尾久1-21-18这个地址,路程几乎是一样的。
在工厂上班的时候,只要一有空,我就会站在工厂休息室的储物柜前拿着地图发呆。其实我在思考该怎么去地址上这个地方,不过在别人看来我这副样子就像个突然短路的机器人,实在很怪异,难怪工厂里的人会把我当成“怪人”。
第二天是星期六,也是七月的最后一天,一大早雨就下个不停。我打着伞,从元住吉的车站出发去上班。上午的工作完成后,中午一下班,我就搭乘东横线,经过纲岛、元住吉,到达涉谷后搭乘山手线,绕了大半个东京总算到达了田端车站。
出了月台,眼前就是一面黑色的石墙,雨水落在黑色的石头上。我站在原地,打量着四周。刚才一走出月台,我就觉得在哪里看见过这面石墙,但是又不能肯定。我按照“西尾久方向”的路牌指示向前走,爬上一段阶梯,走出检票口。站在大街上,我又拿出地图,重新确认了一下自己的位置。
右边就是宽敞的马路,雨下得很大,车窗上的刮雨器就像两个悬吊在高楼外的擦窗工人,暴雨加重了它们工作的艰辛。尽管这样,路上依然车水马龙。汽车驶过溅起的水花就像扑上海岸的浪花。雨啊……下啊,下啊,一直下,从早上开始就没有停过。我撑着伞抱怨着这令人郁闷的天气。
我向右转走上叫“新田端桥”的陆桥,越过山手线。走到尽头再往左转,顺着坡道往下走。
车站周边给我的第一印象像是大都市的商业街,矗立着不少高楼。大概是在元住吉和纲岛那种地方待久了,来到这里竟然有“进城”的感觉。除了山手线,这里还有京滨东北线等线路,几条轨道排列在一起十分壮观。被雨水濡湿的轨道散发着油亮的光泽。
下了坡道,再往右转,正好与轨道呈直角“分道扬镳”。走过前面的一个信号灯,我发现这里车子很多,路上的行人倒很少。
街景开始变化,这里和车站周边不一样,飘荡着平民味十足的老街风情。新建的大厦公寓消失了,变成了一排排木造二层住宅和不断延伸的灰浆墙。
木造住宅的一楼是店铺,二楼是住家,灰黑、肮脏的灰浆墙在雨水的冲刷下更加黝黑。很多人家的门口放着一些塑料泡沫箱,里面摆放着几盆盆栽。
穿过写有“东北本线”四个字的铁桥,再走上一段路,就发现路牌已经从“田端新町”变成了“西尾久”。我的心脏开始猛跳,甚至连指尖都可以感受到脉动。我觉得自己就像个赶赴刑场的死刑犯。
但我对周边的环境仍然是一点儿记忆也没有。我原以为自己来到西尾久这个地方或多或少会恢复一些记忆,但现在仍然什么都没有想起来,不知这样是幸运还是不幸。
我边走边想,自己明明曾住在这个被称为“西尾久”的地方,在某天突然人间蒸发了,而我的邻居或与我熟识的人却没有发觉,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不过他们有没有发觉我消失,我又怎么会知道呢。这个地方我很久没有回来了,如果有人突然向我打招呼,也不是奇怪的事吧。
我把雨伞从头顶拿开,抬头望着天空。雨水像无数黑色的小石子从天空那张白色幕布上落下来,以我想象不到的速度,打在我的脸上。我举起伞,将自己的脸遮挡在黑色的雨伞下。
西尾久1-21到了——居然这么容易就找到了,我还以为会迷路呢。
一阵惧意向我袭来,我意识到自己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手伸进口袋,摸到了钥匙,就是我在公园醒来时发现的那把钥匙。我一直放在储物柜里,这次也带来了,或许就是我家大门的钥匙。
在我面前是一块写着“家乡料理·樱”的门帘,门帘旁边的柱子上有一块写着“21-18”的绿色路牌,就是这里。
挂着布帘的小店旁是一段木头阶梯,上面光线很暗,看起来是出租的公寓。虽然没有门牌,但这里应该就是“樱庄”吧!一楼是料理店,二楼是出租的公寓,这里就是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我的妻子和孩子还住在这里吗?我可以听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但犹豫和恐惧还是让我裹足不前。今天这场雨对我来说是吉兆还是凶兆呢?如果一直撑着伞站在这里,旁人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吧。
我转过身,往来时的路走去,但没走两步又停了下来。我回过头再看看那家料理店和位于二楼的我的家。这里离闹市区很远,少有路人经过,连车也是好几分钟才会开过一辆。
如果我的妻子正从这周围的某个窗户里望着我,她一定会以为我是个可疑的人吧。雨伞遮挡住她的视线,所以她看不见是我,或许她还会跑下来问我究竟是谁。丈夫失踪的妻子经受过不同于常人的打击,疑心病一定很重。
好吧!我决定了,不能再这么犹豫不决了!不去确认一下的话,终究无法得知真相。我豁出去了!想罢,我就朝二楼公寓走去!
刚走到料理店的门前,我又想到一件事。万一我有了孩子,妻子不同意离婚怎么办?
这种事情如果放到法庭上会怎么判呢?妻子没有任何过失,但丈夫因为丧失了记忆,在元住吉和别的女人同居。我想也不能简单地说都是丈夫的错,一面是深爱的女人,一面是带着孩子的妻子,这简直就是神的恶作剧。我被这两难的选择逼入了困境。
而且就算妻子同意离婚,赡养费也是个大问题。现在的我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个在乡下工厂打工、领月薪的小小员工。
就在我胡思乱想时,一辆汽车从我身边驶过停在料理店前。车上的人像是看到我后才突然踩下刹车的。他摇下车窗,对我大声喊道:“请问……”
我反射性地害怕起来,赶忙逃走。他是在对我说话吗?难道他认识我?不管是不是,我都不想站在这里和他说话。
我转过身,装成没听见的样子往左走,钻进了前面的巷子,打算先在四周绕一圈。没多久,我就听见了汽车开走的声音。
但绕了一圈后,我却失去了再次接近那栋房子的勇气。看来今天是不行了,我心中的悲哀逐渐升级。不管怎样,今天来这里就是背叛良子的行为。如果我的妻子看见我什么也不说只是抱着我痛哭,我该怎么办?如果听到孩子叫我爸爸,我是否还会坚守良子这片阵地?别想了,想这些都没用。
如果妻子的双亲因为担心女儿的遭遇,而此刻与她在一起;如果妻子因为悲伤失落,身边聚集着很多安慰她的朋友,此刻也与她在一起,只要我一出现,他们一定会不由分说地将我团团围住吧。
面对如此之多关心我也关心妻子的人,我能说“事情难以一下子讲清,我明天再来,请先让我出去”这样的话吗?我更不能在妻子的双亲面前,说出有关良子的事。就算不说,我又该如何解释我这些日子的消失呢?是啊,得想个万全之策。
回去吧!回头再来,我讨厌今天面对一大堆人的追问。再给我些时间吧,今天已经够了。该看的都看了,结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什么都没有改变。没必要今天就去确认,对,下次,不,明天也可以。总之不是今天,今天我还是回去吧,和良子过快乐的生活。
想到这里,我逃命似的拔腿就跑。不,我其实就是在“逃命”,逃避让我烦恼的命运。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我一个人生活,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如果是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和良子生活在一起啦。
但此刻我的耳朵里只有一个声音——下次再来,下次再来。
回到元住吉的公寓,刚打开门,就看见良子一脸不安的表情。她无言地盯着我的脸,没问我此行的收获。我知道她一定很紧张,怕我会说出她不想听的话,所以才什么都不问。
相对于她那接近临界点、就要爆炸的紧张心情,回到家后的我却一身轻松。麻烦的事以后再想,回到家才是最好的。我想要打消她的顾虑,便对她说:“我没有去。”这话故意说得很轻松,就像往点唱机里扔进一枚硬币。我希望这句话一出口,良子忧郁的脸庞就会随着音乐绽放出笑意。
但结果却出乎我的意料,良子还是很紧张,她像一个阴魂似的盯着我的脸不放。我慌了,连忙说:“已经走到了那里,但马上就回来了,没进门。”说完后我急忙又补充道,“我是怕会破坏现在的生活,所以……”
但良子对我的话无动于衷。到底怎么了?她睁大眼睛,眼角含着泪,一动也不动。这样子就像患上了失心疯。
“为什么!”她突然哭着喊道,但又马上闭上眼睛,好像在调整自己的情绪,待恢复平静后,她叹了一口气说,“你没有去是吧……”这次她显得很平静。刚才弥漫在她周身的紧张气息,好像随着这一声叹息,凝聚成一只气球,飘上云端消失了。“你为什么不去呢?”她低声又说了一遍,我好像还听到了“你是个傻瓜”之类的话。
现在回想起来,良子是从那天开始变得古怪的。第二天是周日,我们在家待了一天。我总感觉良子和我在一起好像很痛苦似的,或许是我太在意她了,希望她的心情能像以前一样。越是这样想,我就越不敢想再去西尾久的事。但偶尔我也打算不顾良子的感受,再去西尾久看个究竟。那天雨中的印象已经渐渐模糊,我很想再体验一次心脏蹿上喉咙的恐惧感。
良子到底怎么了?从前一直让我不要去,但那天竟然问我为什么不去。她这种变化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百思不得其解。她在知道我没有进家门后,还用近乎责备的口气问我“为什么”,这真是太奇怪了!
这个问题几乎变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我问过她好几次,但她都不肯告诉我理由。
难道只是她一时的情绪使然吗?或许吧,但我觉得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如果真有别的原因,那原因又是什么呢?难道她知道我的过去?不可能!但如果不是这个理由,那为什么之前不可以的事,后来又变成可以了呢?我实在想不通。
19
星期一,我这个“怪人先生二号”照例准时去工厂上班,下班后去拜访“怪人先生一号”,然后再回家。回到家的时候,我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
我打开音响,开始听韦斯·蒙哥马利,没多久就沉浸在忧郁的爵士旋律中。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花板,我突然意识到像这样独自在家还是第一次。我们向来都是在外面约好一起回家,我还从未在家等她回来过。
一个人闲得无聊,想找点事来做。看书吧,良子平时不怎么看,所以家里没有;想弹弹吉他,但没有乐谱。说起来自己好像有好几个月连字都没写过了,我看再这样下去,不光记忆没有恢复,恐怕连字怎么写都会忘记,变得越来越没“文化”。不要啊!难道最终我会沦落到和那帮工人一起喝酒的地步吗?我可不想变成那样。我,和他们,是不同的!
时针指向十一点,良子还没回来。这太奇怪了!难道出事了?那个几乎快要被遗忘的墨镜男突然又浮现在我的眼前。不妙,我还是出去找找吧。
我刚站起来,就听到一楼门口有人移动玻璃门的声音。是谁在爬楼梯?大概是良子吧。奇怪的是那脚步声很紊乱,接着房间门就打开了,一个人摇摇晃晃地钻了进来,是良子。
她脸色潮红,眼神有些散乱,头发乱蓬蓬的。
“你到哪儿去了?”
良子完全没理会我说什么,一头倒在床上。她醉得就像一只烂熟的柿子。我把鼻子凑近她的嘴,还能闻到一股“发酵”般的酒臭。
已经是初夏,最近良子都穿迷你裙,现在她躺在床上这副样子让人实在不敢恭维。双脚劈得老大,裙子短得几乎和没穿一样,就像块裹在腰际的抹布。另外,她脸上的妆也异常浓厚。
我问她怎么了,她回答喝醉了。我说我当然知道你喝醉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喝成这样,问了她好几遍都没反应。我又问你和谁去喝的,她吐出个我没听说过的名字,又甩了我一句:“你管我和谁去喝!”
到底怎么了?我端坐在床边发愣。良子已经睡死过去,看她的状况是不会吐了,还是先帮她换上睡衣再说吧。刚帮她脱下衣服,就发现她大腿上青筋浮现——皮肤和平时的感觉不一样,面孔和肩膀因为酒精而变得通红,但大腿却白得有些吓人。这样子让人看了十分不安。
良子一直是我依赖的对象,失去记忆后,我就像个出去郊游、连东西南北都不分的小学生。现在连良子这位班主任老师都迷了路,我就更不用说了。不过我却从没想过要责备老师。
第二天,第三天,良子都喝醉了才回家。她的脑子被酒精麻痹,不分东西南北,甚至会醉倒在陆桥下的公园里。如果是在长椅上还好,但有几次她竟然在游乐区中心的沙堆上睡着了。我从公寓的窗户里看见她躺在那里,吓得直冒冷汗。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露着两条美腿就这么躺在露天,就算是牧师也会色心顿起吧!
“你至少也应该找长凳来睡啊!”我责备她道。但她却理所当然地回答我说:“长凳太硬了。”
我哭笑不得,把她从沙堆里抱起来。她的手上、脚上,还有头发里都沾满了沙粒。
我正在帮她清理这些脏东西,她突然说:“蛋糕店的工作我表(不要)干了,太无聊了,年(连)男人都没有,我要回吧吧(酒吧)上班。”
“你说真的吗?”我大惊失色,不由地问她。
“对不起。”她说,“我变(骗)你的,其实我喜欢的就是酱紫(这样子)的生活。”那声音听起来就像嘴里含着块冰。“我过不惯这经(正经)的日子,我要喝酒,没酒不行!我的身体受不了……”
我抱着她往回家里的路上走。她喊着:“别了!这经(正经)的生活!”这天晚上,床上到处都是沙子。
良子她好像完全变了个人。曾经那么率真可爱的女孩子,现在变成了烟不离手,酒不离口的酒吧女。她没有一天晚上是十点前回家的。到了晚上,我就到元住吉的酒吧街去寻找她的身影。找到了,就把她带回家;找不到,就一个人在房间里等喝得烂醉的良子自己回来。良子回来后,我就把她搬上床,帮她脱掉洋装,换上睡衣,哄她入睡。
也有几次她没有喝醉,很安静地回家。但到了家后,她却什么也不和我说,问她话她也是爱搭不理,只知道一个人抱着被子喃喃自语。我竖起耳朵仔细听她说些什么,无非是“啊啊……当酒吧女快活啊,好想再去上班啊”之类的话。我问她蛋糕店的工作不好吗,她却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我说你很缺钱吗,她想了想才回答我说:“废话!我根本就是天生当酒吧女的料。”我有些生气了,就说你想去就去吧。她听了又不说话了,背对着我说:“去死!”然后无论我再问她什么,她都不回答了。
最糟糕的是,工厂下班的时间和良子蛋糕店下班的时间是一样的。所以等我匆匆忙忙地赶到元住吉时,良子已经下班离开蛋糕店了。我想问店长良子去哪儿了,不过觉得问了也是白问,良子不可能向他报告自己的行踪。
我感到很奇怪,她每晚都去喝酒的钱是从哪儿来的?不过再一想,女人要有酒喝很简单,尤其是像良子这种漂亮的女人。她只要撒娇地说一声:“喂,请咱喝杯酒,好不好嘛?”大概没有哪个男人会拒绝吧。
当初我曾怀疑良子是因为我经常往御手洗那里跑才会不高兴的,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样。最近我一下班就往回赶,一直没有去御手洗那里,良子应该也知道这一点吧。是不是我太顺着她,反而把她惯坏了?应该不是这个理由吧。
最近,良子已经不在元住吉的酒吧街混了。元住吉这种地方没有年轻人喜欢聚集的酒吧,她或许是去别的地方……大概远征到涉谷去了。那时,我还没想到她会坐车。
在日吉的一家酒吧里我找到了正在喝酒的良子。她周围聚集了一群留着飞机头、暴走族打扮的男人,其中一个家伙正在抚摸良子裸露着的小腿。
我冲进店内,想带走良子,那帮家伙最初想要阻止,察觉我和良子的关系后,才冷笑着放开我和良子。
走到大街上,良子立刻甩开我的手。她蹲在路边,两膝微微合拢,背部抖个不停。我问她怎么了,在哭吗,但看她的样子又不像在哭。我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摇摇头。
我第一次觉得良子如此陌生,此时的她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良子,而是一个未知动物一般、被称作“女人”的动物。我自以为很了解良子,但现在看来,我连她的十分之一都无法把握。或许一开始我就看错了她。良子,你真的是“夜行性”的动物吗?一直蹲着的良子就像回到金鱼缸的金鱼,渐渐融入周围的夜色中。我很无力,很悲伤。
心情平静后,她站了起来,大步向前走去。我紧跟在后,她问我:“你不生气吗?”
干嘛要生气?我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她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你说话啊!”她歇斯底里地喊着,声音很刺耳。
回到房间,我战战兢兢地伸出双手,想要抱她。没想到她一把推开我,狂喊:“别对我这么温柔!你不会用力一点吗!用力一点,像个男人那样!别那么软绵绵的!”
“轻、轻一点,让公寓里的人听到多不好,你就不会小声一点吗?”
“你是不是男人啊!你不生气吗?窝囊废!胆小鬼!”她越说越生气。
“你这话什么意思啊?”
良子一下子泄了气,突然又狂笑不止。
“你真是好好先生,自己的女人在外面鬼混,你一点儿也不生气吗?”
“鬼混……是吗?”
“你刚才不是看到了吗?”
“但是,那个,那是……一定是我让良子你觉得无聊了吧!是吧!对不起,我道歉。请告诉我该怎么做。总之你别喝酒了,喝酒伤身。”我刚说完,良子就抓住我的领口,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纺织品撕裂的声音,纽扣就像滚烫的爆米花四处飞溅,有的还弹到了墙上。我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骂我啊,你这个白痴!滚回你的老家去吧!我们不是一路货,你太幼稚了!”
我半裸着上身,茫然地站在房间里。
第二天,我去拜访许久不见的御手洗。如今我才相信他的预言,我对良子是真的没办法了。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现在唯一能商量的人,只有御手洗了。既然他给良子算过命,或许他可以给我一个好的对策。
“这真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呀。”御手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说,“我能怎么办?这是你们两人之间的问题,也只有你们自己能解决。”看来御手洗也靠不住。
七月过半,盛夏来临。一个人在房间里等良子经常热得汗流浃背。是因为季节的关系,良子才和酒瓶形影不离的吗?的确啊,连电扇都没有的房间,即便到了晚上,也不会变得凉快,反而热得像个大蒸笼。
终于,我有些生气了。为什么我必须忍受良子不讲理的对待?我到底做了什么?良子已经厌烦我了吗?想和我分手,那就直说啊。
同时我也想到,我之所以会这么迁就良子,不就是因为我想回西尾久那个家去看看嘛。其实我是心怀愧疚才会对她这么好的,难道良子是为了让我对她死心,才故意冷落我的?良子是个聪明的姑娘,会想出这种主意也不是没有可能。说到底她还是为了我好,想到这里,我觉得良子有些可怜。
窗外响起了暴走族那改装机车特有的引擎轰鸣声,我走进窗边一看,发现轰鸣声的源头就停在窗下,身体突然僵硬得像块被冷冻的年糕。
“再见啦!”是个男人的声音,我没听见回答,却听到了四五个男人放荡的笑声,接着是一阵引擎空转的响动和轮胎摩擦地面的吱吱嘎嘎声,几辆车子扬长而去。
就像有食物的地方一定会引来蟑螂。那帮混蛋凭着嗅觉找到了良子,又来诱惑她。
我听见玻璃门开关的声音,是良子进来了。她爬上楼梯,今天的脚步声听起来还算平稳。她打开门,因为天热,门口的布帘早就拿下来了,良子站在门框的下面。
我能够想象得出她喝醉酒的样子。卷起的迷你裙下是一双沾满泥沙的大腿。原本白皙的皮肤变得很脏,膝盖上还有些擦伤,鲜血混合着泥污已经开始凝结。脸上也有些泥,但最让我惊讶的却是她的胸口。她虽然穿着T恤,但一对乳房却完全暴露在外,乳头也脏兮兮的。原来T恤胸口的部分被人用剪刀或者刀子割开了两个大洞。这显然是那帮混蛋干的!这件T恤就是上次我发奖金时,买给良子的那件。
良子迷迷糊糊地站在那里。我站起来走近她的身边。
“那些家伙对你怎样了?”我一边说,一边关上了良子背后的大门。“你没事吧?”
良子依然没有回答。
“他们欺负你了?”
她点点头。
我突然感觉眼前闪过一道白色的火花,思维变得错乱,情绪难以平静。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怎样发泄我的怒气,只能拼命对自己说,要冷静,要冷静。
“你没事就好。”
良子慢慢抬起头,喃喃地说:“你到底是怎么搞的。”
“啊?”我感到疑惑。
“我讨厌你!”她突然吼道,转身向门外走去。
“你这个样子想到哪儿去?”我追上去,从后面抱住了她,手触碰到她的乳房。想不到她的乳房出奇的冰冷。
“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啊,我哪里做错了?”
“放开我!”良子拼命挣扎,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我烦你了!我厌倦你了!”
她又开始“发疯”了,到底怎么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良子的暴力举动似乎有些收敛,我用力将她拉向自己,想将她拥入怀中。她的一对酥胸在我面前摇晃——本该是十分撩人的一幕,现在看来却有些滑稽。
“我都变成这个样子了,你为什么不打我?”良子一定也很痛苦,我更加确信她是为了让我回西尾久的家才会演这出戏的。但这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够了!别再装好人了!你一点也不了解我!”
“我了解!”我是了解,起码我了解你现在的痛苦,知道你有多么难受。
“你笑我啊!你鄙视我啊!鄙视我是下贱的女人!不要像傻瓜一样宠我!你看,这是你买给我的T恤,你知道吗!”
“我做不到!”
良子哼了一声,又朝大门走去。我死死地搂住她的腰。这时我才发现,良子的裙子下面什么都没穿。
“放开我!”
“你要到哪儿去?”
“你管不着!”
“我当然要管!”
良子扭动着上半身,突然狠狠地咬了我的手臂一口,简直就像发狂的野兽。我疼得松开了手,她趁机冲到走廊上,跑下楼梯,如擂鼓般的足音响彻整栋公寓。
“危险啊!”我拼命追上去。
她没穿鞋就冲出大门,往公园方向跑去。跑到沙堆我才追上她,用力拽住她的右手。
“救命啊,谁来救救我啊!”良子朝寂静的黑夜大声喊叫,我感觉眼前落下黑色的幕布。
这里?这是哪里?这是我生活的地方?为什么?我已经这么努力了,你到底要怎样才甘心!
“你是最差劲的人!”良子转过身,像仇人似的盯着我,大声叫道。这时我想起了高圆寺的那个墨镜男,难道良子讨厌我就像讨厌那个墨镜男一样吗?是吧!真的是这样吗?
“打我啊!”
好,是你叫我打的。我的理性崩溃了,打了良子一巴掌。
“啊!”良子捂着脸。“就这样!用力打啊!你这个混蛋,都是因为你,我才变成这样的!用力打我啊!杀了我也没关系!如果你下手再这么轻飘飘的话,我还要闹!明天要闹,后天也要闹!”
“砰”的一声!这次我挥出的是拳头,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打人的右手出奇的疼。糟了!良子被我打得整个人都跌倒了,头部还重重地磕在地面上!她躺在地上,看起来柔弱可怜,光着的脚好像很疼的样子抽搐着。
“啊!良子,你没事吧?”
没有回应,她跌倒的时候,好像还撞到了腹部。救护车?这个词反射性地从我的脑子里蹿出。我立刻蹲下,抱起良子的上半身。过了一会儿……
“对……不……起……”她断断续续地说。啊!太好了!良子回来了!那个善良可爱的良子回来了!“让我躺在地上,你松手。”她有气无力地说。没关系吗?我轻轻地把良子放平。
“疼吗?”
“没事……”
我蹲在良子的身边深情地望着她。时间随之凝固,短短的五分钟,却让我觉得有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那么长。
“走开。”良子向我下达命令,“坐到长椅上去。”
“为什么?”
“离我远点……别对我那么好……”
我有些犹豫,但还是照她的话去做了。
良子艰难地撑起上半身,摆出了跪坐的姿势。她额头紧贴地面,向我行了一个大礼,说:“对不起……”看来她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今天晚上你就让我待在这里,你先回家吧。”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怎么能让你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
“那你坐在这里陪我吗?”
“当然了。还有,对不起,刚才我动粗了。”
“不用道歉!”她的声音又强硬起来,“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良子就这么把头贴在地面上,向我表示歉意。我坐在长凳上看着她,过了很长时间。
“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女人。”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就像在自言自语,“我以前的生活很放荡,甚至还做过裸体模特儿……”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就是不久前的事!别相信女人!女人都很脏!”她一顿一顿地说着,因为低着头,所以有些话我没听清。“我是最脏的,根本配不上你。”说完,良子沉默了,她一直保持着“行大礼”的姿势,就像一尊古代的侍女雕像。过了不知多久,她突然抬起头说:“回家吧。”这时东方的天空已经有些泛白了。
20
是因为受到惩罚了吗?那天后,良子变乖了,我们终于又过上了安静的日子。
她在放荡的那段日子里可能和很多男人上过床,我一想起这事就觉得很难受。但转念一想,如果这是换取现在安稳日子所要付出的代价,那我也认了。
就在我和良子商量要不要去游泳的时候,良子的老家来了一封信。信上说良子的弟弟状况不太好。
第二天,良子去蛋糕店向店长请了四天的假,她说准备回松岛的老家探病。我在家帮她准备好简单的行李,等她回来后,就一起去元住吉的车站。
我本来打算送她到上野,但她说讨厌在上野车站和我告别,因为在那里说再见,好像再也不能见面了。她指着那家Lamp House对我说:“去喝杯咖啡吧。”
那家店我们以前经常去,现在再走近店门,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上楼梯的时候,我看了一下手表,快七点了。我说有点晚了,还来得及吗,她回答没关系。于是我们坐到窗边那个老位置上。
“发生了很多事,真的很对不起。”良子垂下双眼,尽量不看我的眼睛。
“没什么,别放在心上,回家后要好好休息,你看起来很累。对了,找个机会把我介绍给你的家人。”良子轻轻地点头,一下,两下,三下。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稍不留神,就会顺着柔嫩的脸颊滑下,滴落到桌面上。我已经不再惊讶,因为我知道这姑娘非常敏感。
我想起那晚良子大声对我说,要我看清她是怎样的女人。她认为自己的过去很糜烂,自己的身体很脏,没有资格和我过平凡的生活。但我认为这些都不算什么。她本质纯良,是个好姑娘,虽然性子烈了点,但是非常善良,而且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干嘛还要再提它。
“西尾久……怎么办?”良子看着窗户外的马路,冷冷地、就像挤牙膏似的挤出了这句话。
“我去看看吧,在你回家之前。”为了让她安心,我这么说。但我刚说完……
“不要去!”好像要盖住我刚才那句话似的,她大声喊道。
又来了。事情又像一个月前那样变得莫名其妙,她到底想让我去,还是不想让我去?女人心真是反复无常。不过之前的口气都没有今天那么强烈。
我暂且答应她吧,今天晚上再好好思考到底要不要去。
“我预感只要你去了,我们就永远不能相见了。我的预感通常都很灵,我还想和你一起散步,一起在这家店喝咖啡。我讨厌没有你的日子。”
一汪泪水终于决堤,泪海冲上良子的脸颊,顺流而下。
良子,我也害怕失去你,如果你不在了……如果你不在了……我该怎么办?我会无法继续生活下去。
一阵激情涌上我的心头。我站起来,想把良子拥入怀中,给她一个深深的吻,将我的心意传达给她!但在店内我却不能这么做。
“我先走了,你过会儿就回家吧。”良子说着起身拿起了行李。我默默地点点头,抬头注视着她的脸。但她却避开我的视线,转身走向柜台。
我又把目光投向窗外,等待良子的身影出现在大街上。
良子出现了,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向车站方向走去,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忘记带东西了吗?好像不是。我见她继续往前走,走到通往检票口的楼梯时,又停下了脚步。
她转过身,举起鼓鼓囊囊的旅行包,挥动着向我告别,我也向她招手。良子在那里站了很久,一直抬头看着我。最后,她倏地一个转身,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今天是七月二十八日,现在是星期五的傍晚。
第二天,下班后我没去御手洗的事务所,而是早早地回到公寓开始抱头苦想。这两天良子不在,我想自己能够做出决定。今天是七月二十九日,星期六。
良子叫我不要去西尾久的那个家,但我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了,不能再逃避,该弄明白的事一定要弄明白。如果现实的确是像我想的那样,那我也要勇于面对,和我的过去说再见。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我还以为又是来推销报纸的,就慢吞吞地站起来去开门。谁知道出现在门口的竟然是御手洗。
“嗨!你好!天气真热啊,最近都没见你来,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吓死我了。啊?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占星术啊,占星术。你可要相信占星术的力量。”
“别开玩笑了,真有那么厉害,那简直就是占星魔法。”
我还没说完,御手洗就大大咧咧地走进了房间,那样子好像这里是他的家。他走到窗边坐下,我也坐过去开始和他聊天。我们聊起有关音响的话题,他在这方面懂得很多,称得上是个发烧友。聊着聊着,他突然问我“良子妹妹”到哪儿去了。
我告诉他良子收到了家里的来信,回老家去了。他“嗯”了一声,又问起良子妹妹最近的情况。我把最近十天良子“发疯”的事说给他听。
最后我说良子已经恢复正常啦,他点了点头说:“是吗……”
这话题本是他提起的,我说得很起劲,他却露出一副不感兴趣的表情。后来我提到了良子家乡的特产——那个南部铁壶——刚说完,他就告诉我说,其实他对这个很有兴趣,能否让他看看。干什么啊!怎么像个老头子似的喜欢这种东西。我说没问题,起身打开壁橱找那个铁壶。
“找不到吗?要不要我帮忙?啊,你把那个箱子抽出来。”他说着,就走过来帮忙。“是这玩意儿吗?不错嘛,这么重拿起来一定很稳。”他一边说一边把玩,也不知道他懂多少。只见他掀开壶盖,瞅瞅壶胆,又把壶翻过来,看看壶底。
“良子妹妹的故乡是松岛吧?那是个好地方,我以前去过,现在开车去的话也很方便,走六号公路很快就能到。啊,是真的,这里有松岛的邮戳。”他看见了那个小包裹。“你说良子妹妹是收到信才回老家的,你看过那封信吗?”
“没有。”
“那信呢?”
“良子带走了,干嘛?”
“没事,呀,这个房间好热,去车站附近喝杯冰咖啡吧!”
我们并肩走在元住吉的商业街上。御手洗问我记忆恢复了吗,我说完全没有,并且把之前去西尾久,结果没敢进去的事告诉了他。
“我觉得只要去西尾久的家里看看,就能想起一些事来。不,甚至能够完全恢复,但我很害怕。你记得吗,上次我和你在房间里听甲壳虫的时候,我好像就看到了以前住过的房间。但那种感觉很模糊,一眨眼就忘掉了。有没有一种可以让我慢慢回忆起来的方法,我可不想一走进那房间,记忆就像一头野兽似的向我扑过来,将我的现在完全吞噬,那太可怕了。如果能像抽丝剥茧一样,一点一点地想起来,那我受到的冲击也不会那么强烈,无论现实多么绝望我都能够接受。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嗯……你有回忆性障碍。”
“回忆性障碍?什么意思?”
“回忆性障碍,就是影响记忆提取的障碍。”
“说详细点。”
“我以前学过一点医学,不过我可不敢妄称专家,人脑和意识方面的问题,即便是最新的医学也有很多无法解释的地方。其实那也是哲学和文学的领域,我对心理学方面的知识还是很感兴趣的。不如找家咖啡馆,我们一边喝一边聊吧,那里的咖啡一定要比我泡的好哦。”
我们来到了Lamp House,还是昨天的那两个老位置,我坐在良子坐过的地方,御手洗坐在我的对面。
“那就请你开始说明吧。”
“先问你一件事,那个男人你认识吗?”
“哪个?”我顺着御手洗手指的方向看去,店里有个戴着奇怪圆眼镜的年轻男人。
“不认识,怎么了?”
“没什么,他一直偷偷摸摸地在看你,我还以为你们认识。好了,别管他了,我们还是回到刚才的话题。刚才讲到哪儿了?哦!记忆丧失。其实医学上并没有记忆丧失一说,这都是肥皂剧上的叫法。医学上叫记忆障碍。丧失记忆这种说法太戏剧性了,而且也不准确,你说是吧?”
“啊……”
“人类目前还无法用医学理论来解释和说明记忆这种行为现象究竟是怎样产生的。有人推测我们人类的大脑内有一种东西叫记忆痕,它会引起大脑物理性和化学性的变化,从而引发回忆。也就是想起某些事物的时候,记忆会浮上脑海的这种感觉。”
“哦……”
“有点难懂吧,呵呵。医学上说记忆是一种心理过程,它包括四个基本过程,其实不久前还是三个,现在又重新分成四个啦。”
“刚才我说的‘回忆’就是其中一个过程。编码是记忆的第一个基本过程。说具体点,就是把来自感官的信息变成记忆系统能够接收和使用的形式。接着是保持,也就是将接收到的信息放在头脑中保存。第三步,就是回忆,通俗点来说叫做‘记得’,这个过程将保存的信息提取出来。最后是第四步再认,是对提取出的信息进行再确认。”
“举个简单点的例子来说明吧!编码就是在石头上刻上一个A字;保持就是为了让这个A字不会被风雨侵蚀,在石头上盖一层布;回忆就是掀开布看到这个A;再认就是确定当初刻上的是A而不是B,这个A字的形状和当初刻的时候一模一样。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
“要唤醒记忆,就必须经历这四个过程。同样,这四个过程中无论哪一步发生了错误,都会造成记忆障碍。有可能是其中的一两个产生了错误,也有可能是四个过程全都有问题。这就好比卡式录音机,你明明想听天籁之音,结果放出来的是鬼哭狼嚎。要么是录音机坏了,要么就是你拿错磁带了。”
“我懂了。”
“至于发生障碍的原因嘛……这四个过程多多少少有些微妙的区别,尽管可以从患者表现出的症状来推测是四个过程中哪一步出了问题,但人类的心理毕竟不像卡式录音机那么简单,只要拆开就能修好。不过我觉得只要谨遵医嘱,积极配合治疗,只要不是大脑本身有缺陷,任谁都可以治好。”
“真的吗?”
“我骗你干什么!那么,我们再来分析一下你记忆障碍的原因。四个过程中,哪一个可以最先排除?我看是‘再认’吧。这一步应该最先考虑,要说为什么,因为这一步一旦出错,就会出现记忆错误的表现。也就是说,以前的事很容易想起来,但是想起来的内容却和现实不符。你没有这样的情况吧?”
“没有。”
“那就排除掉,接着我们来检查‘保持’。这项有问题的人,很容易丢失新的记忆,但旧的记忆却保存得很好。就像很多老年人还记得初恋情人的名字,但早饭吃的是什么却忘了,这你也没问题吧?”
我想了想,从高圆寺的公园里醒来后发生的事我都记得很清楚,那么看来这点也没什么问题,和普通的人一样。我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御手洗。他说:“哦,我知道了,那你醒来之前的事你还记得吗?”
“完全不记得,不管是二十岁时的事,还是小时候的事,我都忘了。”
“这就叫完全遗忘,虽然不能完全排除,但你的问题应该不是保持性障碍。”
“下一个是编码性障碍,这应该和你无关啦。这部分出问题的人,脑内根本不存在记忆。既然连要想起的东西都不存在,那更不用说‘回忆’起什么事了。比如人睡死了,没有意识,也就没有记忆。至于梦境嘛,弗洛伊德说那是一种无意识活动。总之,‘回忆’这种过程是需要在大脑清醒的情况下才能完成的。如果意识模糊,根本记不住东西,也就谈不上什么‘回忆’了。”
“何况你有驾驶执照,就说明你通过了驾照考试,而且看你知书达理,小时候受到的教育肯定也不错,种种迹象证明了你在失忆前的生活是很正常的,不可能有编码性障碍方面的疾病。”
“扣除以上三条,剩下的只有‘回忆’这一项障碍啦。”
“原来如此。”
“知道什么叫回忆性障碍吗?就是无法回忆起事情,比如一下子忘了某件事,小说里不是常有‘脑内一片空白,记不起当时发生了什么事’这种说法吗?这或许是由于紧张造成的,只要紧张的情绪一消失马上就会恢复。像你这种忘记半辈子的情况,则是很严重的回忆性障碍。”
“不过呢,像你这种情况还存在几个不能不注意的问题。刚才提到编码性障碍,有编码性障碍的人不仅无法想起意识模糊时的事,而且很容易将意识模糊之前的记忆完全忘掉。你的情况有所不同,不是完全忘了,而是受到强烈的冲击导致意识模糊,然后又引发了回忆性障碍。唔……我认为这种可能性还是很高的。”
“好像绕口令……那你认为导致意识模糊的原因是什么呢?”
“所谓意识模糊也可以叫意识不明,或者意识混乱。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有很多,比如交通事故啦,遭受暴力啦,或者是吃错药了。”
“吃错药……”
“另外引发编码性障碍的原因也有很多,比如先天性脑部残障,或者意外导致的脑部损伤,不过有这些症状的人一般都有智力障碍。你还能坐在这里和我喝咖啡,就说明你没有这方面的问题。除了上述原因外,注意力无法集中、过度兴奋、过量饮酒都可能造成编码性障碍,这样的事一生中谁都会碰到过一两次吧,但这都不至于引起回忆性障碍。”
“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你的间脑有问题。间脑位于我们大脑的中部,是控制感情的器官。你知道什么叫柯萨可夫综合症吗?不知道吧!其实就是健忘症。不过得这种病的人不会像你这样,忘得那么彻底。”
“噢……”
“那看来问题的焦点就是回忆性障碍,我有百分之一百二十的自信,你得的就是这种病。但要说是不是由编码性障碍引起的……还有待商榷。”
“或许只是单纯的回忆性障碍……”
“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造成回忆性障碍的原因是……”
“一般来说,百分之九十九的回忆性障碍都是感情因素引起的。因回忆性障碍造成的记忆障碍别名叫‘心因性记忆脱失’。刚才说的那个‘脑内一片空白’,就是回忆性障碍的典型特征。具体地说,你可以把回忆性障碍当成‘一片空白’的更进一步的症状,具体空白时间有多久,遗忘的程度有多严重,都要依情况而论。”
“你说感情的因素是……”
“通常是非常痛苦的经验,比如女性遭到强暴,或者男性被人殴打,再就是自杀失败等等。总之是一些不愿回想起来的事情。这样的事都是引发回忆性障碍的原因。”
我不禁打了个冷颤,这个反应好像来自意识的深处。
“上述原因造成的失忆,通常失去的是痛苦经历发生时的记忆,但偶尔也发生受到打击之前的记忆一起消失的情况,这种症状称之为‘心因性逆行健忘’,你就是一个典型。”
“……”
“还有个问题要注意,人类的大脑是很‘任性’的,有时它会自动抹去令人不快的记忆。这可以说是人类无意识状态下的自动防卫机制,也就是所谓的‘逃避性忘却’。”
我听到内心深处又“咯噔”地响了一声。
“好了,我差不多说完了,造成你回忆性障碍的主要原因不是严重的心理打击,就是长时间的意识模糊,总之你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是这样啊……好像很难懂,不过大体上我是明白了。那么,你扯了半天总该告诉我治疗方法吧。”
“没有。”
“没有?你啰哩啰嗦地讲了半天竟然告诉我没有!这么重要的事你干嘛不早说?”
“因为你没问。”
“……”
“反正都说到这儿了,那我就继续讲下去。记忆在概念上分为两种,情景记忆和语义记忆。比如我们学习英语,背熟了某个单词,一看字母就能联想起词义,这种对字母、概念、规律和公式等各种概括化知识的记忆就是语义记忆。”
“回忆英语是哪里学的,什么时候学的,这种指对个人亲身经历过的、在一定时间和地点发生的事件或者情景的记忆则是情景记忆。”
“一般语义记忆比情景记忆深刻,回忆和再认都相对容易一些。因为语义记忆涉及的是意义,对信息的意义特征的记忆不依赖于接受信息时的具体时间和地点,而是以语义为参照。比如你知道你拿的是‘杯子’,你面前是‘桌子’,换了一个地方杯子仍然是杯子,桌子也仍旧是桌子,你并不会因为它们所处的时间、地点不同而不认识它们。能够适应日常生活,说明你的记忆系统是完好的,只是在某事发生之后,失去了系统中的一部分信息而已。”
和御手洗分别后,我回到公寓。我已经知道自己有回忆性障碍。经过御手洗的分析,我可能是肉体受到强烈伤害,然后失去意识,接着就丧失记忆。不,丧失这个说法太残忍了,应该是想不起来。亦或是我心灵遭受冲击,下意识地不想去回忆。从我身体上的那些瘀伤来看,应该是前者。或者,两方面的影响都有?
其实我最在意的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个术语怎么说来着?哦……叫“逃避性忘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我选择逃避性忘却。连自己的器官都不愿承认,真相一定惨不忍睹吧。御手洗滔滔不绝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嘴上那条河好像倒灌进我的五脏六腑,全身都冷飕飕的。如果我的心底真有旧伤之类的东西,我希望也只是一些平凡的事,比如被公司解雇,或者投资失利,这种事在我现在看来就像结痂的伤疤,已经无关痛痒。
我不想当什么救世英雄,希望在西尾久找到的过去只是极其平凡的人生。这样的话,等下周良子回来,我们就能继续过幸福单纯的生活啦!
我沉浸在幻想中,窗外暮色低垂,良子不在的四天,第一天已经结束了。
良子说八月二日的早上回来,下午去蛋糕店上班。在她回来之前,我一定要和过去做个了断。如果我是单身汉,那当然皆大欢喜。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和良子结婚,在横滨找一家小教堂举行结婚仪式。御手洗是我们唯一的客人,他大概会说不来。但如果诚心邀请的话,他大概不会拒绝。就算他再喜欢演说,在教堂应该会很有分寸。想到这里,我笑了,仿佛身穿黑色礼服,板着一张臭脸的御手洗就站在我的面前。另外最重要的是,良子这个小神经病在结婚后一定会成熟许多的。
不能这样无所事事地再浪费一天,明天……要么后天……一定要去!反正总归是要去的,不能逃避一辈子,明天就去!明天一定去!如果结果真的很糟,大不了逃走嘛!现在就做好最坏的打算,反正那公寓周围有好几个车站,如果有人打算在车站堵截,那我就先坐出租车逃跑,然后再搭电车,唔……就这么定了,明天就去!
21
第二天是七月三十日,星期日。我在田端车站下车时,月台上时钟的指针正指向十一点。离午饭的时间还早,我在站前的咖啡店里要了一份三明治和咖啡先垫垫肚子,顺便重新整理一下心情。
做好了视死如归的准备,我向西尾久1-21走去。
和上次不同,今天的天气很好,没走多久,额头上就冒出了汗珠。星期日的大街和平时不一样,店铺都还没开门,但住宅区却很热闹。我暗暗下定了决心,这次没有雨伞可以遮挡,无论遇到谁,我都要从容面对。
走上新田端桥,在尽头处向左转,走下坡道,在斑马线上等信号灯变绿,穿过道口,从东北本线的铁桥下方钻过,来到平民味十足的老街,继续往前走,终于到了挂有“家乡料理·樱”招牌的料理店门前。
第二次来这里了,从车站走过来其实挺近的。上次大概是下雨的关系,总感觉这条路很长。
今天是周日,料理店休息。透过毛玻璃,可以看到里面挂着印有“家乡料理·樱”字样的蓝色布帘。我站在电线杆的阴影里,调整好呼吸,再次坚定自己的决心,踏上了玻璃门旁的木头台阶。
就这样,我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慢慢地走上楼梯。楼梯很老旧,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吱吱的响声。四周弥漫着一股灰尘的味道,天花板上的荧光灯没开,视野昏暗。刚走到二楼的走廊,我就听到有小孩的笑声。
楼梯的尽头有一排和楼梯一样古旧漆黑的木质信箱,在信箱上没有“益子”这个姓氏。难道我没有在信箱上标出自己的名字吗?我边想边寻找四号室的门,心脏就像要破裂般狂跳不止,呼吸也变得很困难。如果最里面的是一号,那么二号、三号、四号!不用找,四号就在眼前!
右手伸入口袋,摸索着钥匙。这把钥匙可以打开面前的那道门吗?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这门看起来很脏,门的那一边,是否住着我的妻子和孩子?强烈的恐惧感扯着我的身体,想把我拖下楼梯,逃离这里。我把右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手的触觉很怪,有些麻痹,又有些迟钝,感觉那只手好像是别人的。我一看,原来手里紧紧握着两把钥匙,钥匙上的齿孔都快陷进肉里了。
这两把钥匙,一把可能是车钥匙,另一把是房门钥匙,它们静静地在工厂的储物柜里躺了好几个月,今天终于要发挥作用了。
我把耳朵贴到门上,门内静悄悄的,好像没有人。我一狠心,拿起不像车钥匙的那把,插进锁孔……
嗯?插不进去。钥匙和锁孔不配套,不管我左插右插,就是插不进去。
搞错了?
我呆立在原地,耳边传来一阵嗡嗡的声响,这是耳鸣吗?不,这不是耳鸣,难道是蝉鸣?
我还在这么想着,突然“咔嚓”一声,吓得我心脏几乎停跳。眼前的门狠狠地撞上我的右手。
“啊!”我叫出声。门打开了,我连忙退后。我一边退后,那道门也一边向我扇过来,我简直就成了堆放在门前的垃圾。
门里钻出一个满脸疑惑的中年妇女。她一脸恶相,头发上东一个西一个地夹满了黑色的发夹,个子很小,年纪看起来有五十多岁吧。
太恐怖了!这……这不会就是我老婆吧!但一想应该不是,她这个年纪,与其说是我老婆,倒不如说是我老妈。
中年妇女歪着头,一副“你小子是谁”的表情看着我。当她看清我的长相后,好像松了一口气。
“什么事?”中年妇女说,“报纸已经订过了。”那口气很不耐烦。
“这个,我,我,我不是订报纸的。”我紧张得舌头打结,直冒冷汗。要怎么说才能让她明白?何况我这故事也太离奇了,要说清楚实属不易。
“其实,有一个叫益子的人……他……”我语无伦次地说。
“怎么了?”中年妇女问,她好像在等我说下去,嘴巴动个不停。我大概打扰她吃午饭了。
“这个,以前在这里住过。”终于说到了这一步,中年妇女似乎有些摸不着头脑。
“谁在这里住过?”
“我啊。”
“你?”
“是啊。”
“那你要干嘛?”
“我……”我词穷了,“这个,我想问几个怪问题,请别介意。”我换了一种说话方式,中年女人无言地等我继续说下去。“请问您什么时候搬到这里的?很久了吗?”
“没多久,今年一月。”
“啊,一月搬过来的……那差不多快半年了。”
“是啊。”
“请问您知不知道上一个住户的情况。”
“你这人说话真奇怪,上一个住户不就是你吗?”
“是我没错,但是……”
“啊!你说益子先生啊……我想起来了。那事可轰动啦。”
“轰动?”我胸口一紧,心想果然出过事!但到底是什么事?
“对不起,住在这里的人发生了什么事,可以请您悉数告诉我吗?”
中年妇女憋着一张臭脸,瞪着我说:“住在这里的人不就是你吗?你还要问我做什么?”
“这个……”我真是百口莫辩,脑子拼命运转,终于想出个好借口,“不,其实住在这里的人不是我,是我失踪的弟弟。我知道他到去年为止,一直住在这栋公寓的四号室,就是这样。”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
穷则变,变则通。这个借口不坏,不光能让她立即明白,而且充分吊起了中年妇女这种“特殊人群”的胃口。
“我现在想找他,所以需要您的帮助。我弟弟离开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请您务必要告诉我,拜托了!”
“好的好的,其实我也不是太清楚。”女人说着说着,声音小了起来。“不过听说……益子先生是因为这件事才搬走的。”
“这里都这么传吗?”
“嗯,是啊,我也是听房东说的。”
“那到底……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的心脏已经堵在喉咙口。
“还能有啥事,不就是老婆的事嘛。”
“他太太……”我最怕的那个词想不到就这么轻易地说出了口。“我,不是,我是说我弟弟,他已经结婚了?”
“好像是的。”
完了!果然是这样。
“那他太太和小孩呢?”
“死了。”
“死了……死了?”我惊讶地连惨叫声都无法发出。
“好像是的。”
“他太太和小孩,两个人都死了?”
“是听说都死了。”
“怎么死的?被人杀害的吗?”
“不,听说是自杀。”
“自杀!”小孩怎么会自杀?我接着问:“是他太太先杀了小孩,然后再自杀的吗?”
“嗯,好像是这样的。”
双膝开始微微颤抖,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我不光有妻子和小孩,而且他们都已经死了,难怪我会失去记忆。这种事无论发生在谁的身上,他都会拼命忘记。
“我弟弟他,有工作吗?他的职业是……公司职员……还是……”我的声音变得沙哑,就好像一下子换了副别人的嗓子。
“好像有工作。”
那看来是公司职员了。
“他在什么样的公司上班……”
“这我就不知道了。”
“啊……”
她不知道也很正常。
“还有,最近四周都在传这个房间不干净。”
“不干净?”
“是啊,就是因为不干净,所以这个房间的房租比别的房间便宜。”
“房租?”
“是啊,几乎便宜一半呢,你去别的房客那里问问就知道了。”
“是吗……”恐惧扭曲了我的神经,我的嗓子好像坏了,无法发出声音。
“可吓人喽!他太太是在这房间的门框上吊死的,小孩子也是死在这个房间里。出事的时候外面的马路都被救护车塞满了,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的,大伙儿都知道。”
我绝望地低头凝视着自己的脚尖,这就是现实吗?我无论如何也不信!
“所以说,我住着也不舒服,难怪房租这么便宜。不过就算房租再便宜我也不想继续住下去了。早走早超脱,最近我在找房子。”
她说得没错。搬家,我一定是从这里搬走了。发生了那样的事,我也不可能继续住在妻儿生活过的地方。
“请问自杀的原因是……”我终于又开口了。
“这我可不知道。”
“我弟弟后来搬到哪里去了,您知道吗?”
“我不知道,不过……”中年妇女想了想,然后说,“我刚搬过来的时候,在厨房的垃圾桶里找到一张像是写着地址的纸条。”
“哦?”我猛地抬起头。“那,那,那张纸条还在吗?”
“嗯……我也忘了还在不在。”
“如果能找到的话,我感激不尽!找不到的话……您还记得上面的内容吗?”
“谁记得那么清楚啊,可能还在,因为我觉得挺重要的,就一直放着。或许哪天有人会来拿。我好像放在厨房的抽屉里了。你等等啊……我去找找看。”
“有劳您了。”
中年妇女转身去屋里找纸条。一开始见她不耐烦的样子,说话又呛人,我还有些怕,但现在却这么热心,看来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我真是遇到好人了。
我带着祈祷的心情在房门外等待,从微微开启的门缝里可以窥见屋内的情形。陈旧泛黑的木头柱子,壁橱上的门杂色斑驳。这个地方被贫困的气息笼罩着,这里也曾是我居住过的地方。
“有了!”中年妇女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白纸走过来,把它递给我。
看到那张白纸的一瞬间,我就感觉好像头顶挨了职业摔跤手的狠狠一击,视线变得模糊,双腿不住打颤。白纸上的字分明就是我的笔迹!
墨田区九广5-10-4
纸上只有这几个字,墨田区……我没印象。这是我搬家后的地址吗?没写公寓的名字,找起来很麻烦啊……我满脑子都是有关这个地址的事。
“祝你早日找到弟弟。”我好像听到中年妇女这么说,但又不敢肯定。等我回过神来,她已经关上了门。我拿着那张小小的白纸片,就像棵被晒蔫的柳树孤单单地杵在公寓的走廊上。
时间在跳跃,我感觉时间像闪光灯一样,闪烁不定。这一瞬间我正在下楼梯,为防止踏空而小心翼翼地迈出脚步。下一刹那我已经走在前往车站的马路上。
时间的流逝在我周围开始变得混乱起来。
“祝你早日找到弟弟。”这句话和中年妇女的脸像幻影一样又重新再现。是啊,是我弟弟,那是我弟弟,不是我。那不是谎话,是真的,现在的我正在寻找双胞胎的另一半——我的弟弟。我大脑的逃避机制又及时启动了。
我坐在田端车站的长椅上沉思。自己有妻子,但妻子杀了孩子后自杀了。他们两人的死,难道和我这个做丈夫的没有关系吗……
肯定有!怎么会和我没有关系?他们二人因我自杀的可能性非常高!如果不是因为我,我妻子完全可以和我商量呀!丈夫这条脊梁的作用不正是应该在这种情况下发挥的吗?但妻子却说也不说就去寻死。她之所以会自杀,我这个丈夫有脱不了的干系。
绝望了!绝望了!我简直绝望到了极点!胸腔就像吸饱水的海绵,异常沉重,让我有不停咳嗽的冲动。满脑子都是绝望的图景,之前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种结果,我已经没有退路。或许我……就是一个杀人者!
妻子是怎么死的?听说她是在门框上吊死的!希望她走时没有感到痛苦,不用忍受慢慢窒息的煎熬。不!不!她真的是自杀吗?不是被我……杀死的吗?
现在我唯一清楚的就是:我只不过是生活在东京市某个角落,如同下水道里的老鼠般苟且偷生的肮脏小人物。我抱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眼前涌起一片片灰暗的云雾,无数行人的双脚踏在水泥地上从我面前经过。我抬起头,耀眼的阳光就像一道道忽明忽暗的闪电刺疼我的双眼。我连忙闭上眼睛,却看到眼帘内有无数磷光闪烁的白点。
“喂。”
我听到有人叫我,但我不去理他,仍旧耷拉着肩膀,一言不发。我发觉自己的身体在抖动,原来是有人抓着我的肩膀在摇晃。
我慢吞吞地抬起头,紧接着心里咯噔一声,原来面前站着一个穿制服的警察。我从未觉得警察如此可怕。他一脸严肃地问我:“你怎么了?一直坐在这里,没事吧?”
我连忙向四周张望,太阳都快下山了,再看看手表,太不可思议了!时针停留在四点与五点之间。也就是说,我在这张长椅上坐了整整四个小时,自己却一点儿都没有发觉。
“啊,没什么,对不起。”我赶忙起身。
“真的没事吗?”
“真的没事,只是有点头疼,没关系的。让您担心真不好意思。”
支走了警察,我快步走向站内的自动售票机。其实我刚才说的不全是假话,我真的有些头疼。
把硬币塞进自动售票机,我随便按了一个按钮,买下一张车票。去哪儿都无所谓,先进月台再说。
摇摇晃晃走下通往月台的楼梯,刚好电车进站,我就顺势上车。这是开往上野秋叶原方向的山手线。
走进车内我还在思考,如果致使妻子自杀的罪魁祸首真的是我,那就太可怕了。还有一个更可怕的可能性,妻子不是自杀,而是我杀的,是我亲手杀了他们两个再伪装成自杀的。
想到这里,我的意识犹如地震般开始颤动。就是这个,这就是让我选择“逃避性忘却”的原因!这是多么令人不快、令人胆战心惊的真相啊!失去记忆的人得知这样的真相,会有不害怕的吗?对他们来说,硬要面对现实,就像手握一把利剑扎向自己,毫无保留地刺穿自己最不想触及的场所。
现在我觉得御手洗在纲岛的那个肮脏的房间,距离我有几光年之远,如今那里就像天国的花园。我不知道自己以后是否还有机会再去那里。
不知为何,我非常羡慕起那个男人来了。他总是嗤笑世人,觉得如果少了自己,日本国就玩不转了。究竟是怎样的环境,才能培养出他那样别扭的个性?
我站在车门边,低着头,绝望让我感到虚脱。本打算在良子回来之前,和过去做个了断,但现在看来是不行了,事情会发展至此我也没有预料到。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自己还能做什么?
手伸进口袋,听到了金属摩擦的响声,是那两把钥匙,一把车钥匙和一把门钥匙。接着,我又摸到了那张纸——墨田区九广5-10-4。
我从樱庄的四号室搬到纸上那个地址了吗?那说不定这把门钥匙是墨田区九广新住所的钥匙。
但新住所的房租我已经很久没付了。一直拖欠不交的话,房东先生一定很生气吧。说不定早就转租给别人了。
要不要去看看?但这也可能只是搬家公司的地址——我毫无根据地瞎找,实在太可笑了。窗外的景色就像幻灯片,一张张不断变化。时间又开始跳跃了。
车停了,我从茫然中醒来。车门开启,列车汽笛长鸣,我像听到魔咒的老鼠,跟着笛声走上月台。
电车开走了,我看看站名——秋叶原。晃晃悠悠走下台阶,从检票口出来后,我为了找家书店来到这条以电子配件市场闻名的商业街。
找到了。我走进书店,开始翻阅东京分区地图。原先我只打算去西尾久,因为去过一次,所以就没带地图。墨田区九广离荒川很近,从秋叶原出发,坐电车的话,可以搭乘总武线在平井下车。下车后再走几步,也没多少路。要不然也可以搭乘总武线在浅草桥下车,然后换乘地下铁都营浅草线行至押上站,再在那里换乘京城成押上线行至荒川站。
我把地图放回书架时还在想到底要不要去。我会在秋叶原下车是个奇妙的偶然,假设我一开始就决定去,也必须从田端站坐到秋叶原,再换乘总武线。这是老天给我的启示吗?那么,就去吧。
22
坐押上线在荒川站下车时,夕阳已经退到了河堤边。出了车站,我走下河堤,一边回想地图,一边往住宅区的方向走去。这一带的住家大多是工薪阶层,有点像川崎区,但房子的墙壁上没有贴白铁皮,仔细看还是比较像西尾久。
我选择走小巷,小巷里是孩子们的领地。他们三五成群,追逐嬉闹。这样的景象好像在哪里见过……想到这里我停下了脚步。对!我记得这里。
踢石头的顽童,蹲在路边的小孩,他们的脸我都认识!不能站在这里发呆,不然迟早要被恐惧俘虏,我加快脚步,经过他们的身边。
走了约十分钟左右,眼前出现了一片田地,四周蝉鸣声不绝于耳。我走在田间狭窄的小道上,眼睛继续寻找路牌。一根贴着路牌的电线杆斜插在田埂边,上面写着“九广5-11”,看来离目的地很近了,我要找的是5-10。
继续往前走,田地中间有几座小房子,每座房子的周围都有一片小树林环绕。再往前走一段路,我发现电线杆上又有一块路牌,靠近一看,5-9。奇怪,看来是我走过头了。但一想不对,难道5-10是田里的那几栋房子?那种地方好像没有出租的公寓啊。肯定是我走过头了。
我半信半疑地扭头往回走,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应该是5-10的地方。这一带都是广阔的农田,几间农舍坐落在田地的一角。像我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搬到这种地方住吧?
试着走进细窄的田间小道,一路上没碰见半个路人。虽然已经接近黄昏,但天气还是十分闷热,看上去不怎么富裕的农家也都用起了空调,在那些紧闭的窗门背后,定是一个清凉的世界。
几乎所有住家的四周都有一片树林,那蝉鸣声就是从树林里传出来的。和刚才小孩子玩耍的地方相比,这里安静得就像是墓地。四周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只听见“知了、知了”的蝉鸣和汗水从额头上滴落的声音。不知怎么的,一阵不安感向我袭来,额头上冒出了冷汗,全身就像触电似的感到麻痹。
这一带我好像来过。刚开始这么想,我好像就看见了过去的自己站在这条小路上。和现在的我一样,“他”一脸不安,并且正在暗暗地准备某个计划。
就像某个已经忘了很久的梦又回来了,周身充斥着一种非真似幻的感觉。我第一次遇到良子时,也是这种状态,那时好像还听到了拔钉子的声音。我像个稻草人立在田间,意识如浮云一样飘向远方。汗流不止,但体温却不断下降,好像脱水的前兆。我感觉一股冷气就像温度计里的水银,随着外部温度的升高,开始上升蹿至我的头顶。不光这样,周围的环境就像进行到一半的舞台剧,在宣布中场休息后,视野突然变得一片漆黑。不行,我得振作起来,不然肯定会瘫倒在地。
我蹲下休息了一会儿,再度往前走去,发现前面有一片竹林。从远处只能看见几棵竹子,但一走进,才发现满眼都是青翠欲滴的绿竹。两边的竹子向天空伸展,在竹林中行走,就好像穿越绿色的隧道。这时,我看见竹林中有一座简陋的小屋,刹那间,就感到自己的心脏像被麻绳勒紧,紧张得无法呼吸。
竹林前方的道路突然变宽了,我穿过一片不知名的灌木,继续往前走,眼前是更开阔的马路。马路上车来车往,为了慎重起见,我穿过马路,不过这里也没有我想象中的出租公寓。看来我又走过了,如果想要找到那个地址,就得再往回走。不知是出于本能,还是潜在的记忆在发挥作用,我下意识地认为不用再找了。
竹林里的那间房子,就是我要寻找的住处。
坏事我一般都猜得挺准。我提心吊胆地站在那间阴森森的木造建筑前。一块块青苔就像皮癣似的贴在小小的房门上,房门周围是从层层重叠的竹叶间照射进来的点点光斑。似乎就要倒塌的老宅墙壁上,贴着一块与周围环境不搭调的绿色金属板。上面写着:九广5-10-4!
房门上也没有门牌,建筑的一边还有个小院子,但没人整理,早就杂草丛生了。可能有小型车在院子里停过,我发现地面上残留着狭窄的轮胎印。连轮胎印上都长满了杂草。
夏日寂静的傍晚,蝉鸣声如疾风暴雨般从空中降下。那声音越来越响,就像一出永不终结的大合唱。
蝉鸣会有如此巨大的音量?我怀疑地竖起耳朵,却听见蝉鸣幻化成了嘈杂的铃响。“知铃铃、知铃铃……”这声音永无休止地长鸣,并且音量变得无限大,我想掩耳逃跑,一直站在这里是非常痛苦的事。
我张大嘴巴,有做发声练习的冲动。我怕不这样做自己会被带到另一个世界去。只有高声大喊,我才能判断蝉鸣音量的高低,据此来发出自己的声音。但就在我要发声的一刹那,才发现这其实是个陷阱,如果我现在出声,那声音定是凄惨的哀嚎。
巡视四周,像被蝉鸣掩埋的墓地,仍然没有人的气息。和外观相比,那房子屋内的陈设也一定很煞风景,一点儿也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很奇怪,有种我熟悉的感觉,但是当我站在门口,却没有“我回来了”的感觉,只是傻站在门口,任凭蝉鸣声蹂躏我的耳膜,摧垮我的精神。
对了,钥匙!虽然还不能确定这就是我的家,但那张纸条上写的地址就是这里没错。我摸出钥匙,双手不知为何微微颤抖。最初我故意将那把像车钥匙的钥匙插进锁孔,结果当然是不行,于是我又换了另一把钥匙再试。这把在工厂储物柜中静静安眠了几个月的钥匙,如今已经完全没入生锈的锁孔,我紧张得几乎忘记了呼吸,绝望与满足这两种矛盾的情绪如同两条缠绕着的蛇,正在吞噬我的神智。
钥匙转动了一圈,“咔嚓”一声响,斩断了所有的迷茫,锁开了。就在此时,被封印在我心底的某些东西也同时被释放了。希望被终结了,但令人恐惧的真相才刚刚开始。我预感到这一切,浑身不停颤抖。
不必推门,门就自动滑开了一道一厘米左右的缝隙。推门而入,一股混合着霉味和腐臭的热浪迎面而来。室外还是黄昏,但屋内已是黑夜,站在门口,面前仿佛就是地狱的入口。我觉得自己刚刚推开墓石,正在窥探自己的墓穴。
墓穴?我想起来了!我曾将这里当做自己最后的归宿,我想和妻子、孩子一起死在这里。我一脚踏入土间[1],然后从容不迫地关上房门,但当我转过身,心脏却像擂鼓般跳动起来。我知道,这是某种恐怖即将降临的前兆。
室外竹叶沙沙作响,无数知了发出如金属摩擦般的叫声。饱含水分的浑浊空气将我围绕,我的灵魂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落入无尽深渊,升起,落入,又升起……
我……我突然想到,妻子和孩子的葬礼究竟怎样?
空气中有异常的臭味。
难道,这里!
我不敢再想下去,双目圆睁,面部肌肉痉挛,恐惧好像要撕裂我的嘴,迫使我大声喊叫。快想起来!想起来!至少这件事要想起来。恐惧与绝望如黑潮将我淹没。
不行啊!想不起来!我参加过妻子和孩子的葬礼吗?我想不起来,难道……难道……
我连鞋也来不及脱就冲进室内,开始在家中四处搜索。找了一遍,两个房间,外加一个用木板隔出来的厨房,淘取式的旧式厕所,没有浴室,这些就是寻找的结果。
寻找?我到底在找什么?难道是妻子和孩子的尸体?
水池下,便池中,我忍受着强烈的恶臭和恶心感一一查看,甚至连家具的间隔也不放过。我用手指去抠那些被污泥填满的间隙,但挖出的只有泥垢和灰尘。地板上也有臭味,但更多是土腥气混合着霉味,肯定不是死尸腐烂的味道。虽然还是不能安心,但总比刚才的感觉要好一些。
我坐在房子正中,抱着膝盖,一动也不动。榻榻米上倒映着从窗外照进来的竹叶影子。这些影子伴随着我慢慢变得暗淡,直至最后消失不见。
天已经开始变黑了。
分割房间的不是大门和墙壁,而是隔扇。所以只要将这些隔扇全部拉开,转转头就能看清整座房子的每一个角落。但我没有那样做,却像尊石佛似的静坐在原地,很长时间也不挪动身体。
这里没有尸体,虽然我能确认这一点,但不安还是没有消退。我嗅到一股犯罪的味道,亡者充满憎恶的怨念,就像幽灵似的正在包围着这间小屋。
竹林里竹叶沙沙作响,寒蝉已停止鸣泣。无论是谁,被带到这间屋子,即便他再迟钝,精神也会变得异常。一种轻微却无比尖锐的声波不断刺激我的耳膜,就像某种魂灵,幻化为刚刚出生的婴儿,在我脑内不安地初啼。这阵哭声联系着生死两界,仿佛一根诡异的丝线,牵动着我的绝望与伤悲。丝线旋转跃动,变成一团纱轮在这令人窒息的空间中发出“咻咻”的响声,四处飞舞。
这时,我觉得有人在窗外窥视!
我迟疑了一下,猛地站起身,走到窗前,想一探究竟。小小的窗户,由三片玻璃组成,其中一片是透明的。我鼻尖贴着窗户,向外望去。夕阳西沉,苍翠的竹林此刻已变成一根根细瘦的黑影正随着微风摇荡。我发现窗户上搭着一根小树枝,虚惊一场,原来刚才是风吹枝动,才让我误以为窗外有人。
终于冷静下来,但恐怖感还没有消失。恐惧仍旧停留在我内心的深处,并一次次像阿米巴虫[2]一样变化着它的外形。我渐渐开始想起一些事情。
肮脏的墙壁,覆盖着陈年老泥的瓷砖,还有那扇花大力气才能打开的窗户,我好像都记得。没错!我知道那扇窗户很难打开。
御手洗说得没错,“逃避性忘却”,我的确为了逃避某些事实,而选择将它遗忘。无论付出何等代价,我都不愿意想起来。可以的话,我愿忘记这一切的一切,宁可封目塞耳也要选择平凡的生活。半梦半醒的人生对我来说也无所谓,因为一旦完全醒来,我就必须回到这里,回到这个家……
恐惧、不安、绝望、死亡,还有犯罪、憎恶,所有的邪恶就像雨水形成的污渍渗透在这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虽然时间不长,但我在这间陋室的生活一定十分郁闷,每天过着滴血的日子,心如刀绞。
记忆还没有完全恢复,这一点点的刺激就让我变成这样,一旦完全恢复,我恐怕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这个房间越看越简陋,完全没有正常人生活过的痕迹。虽然也有椅子和桌子,却连一本像样的书都没有。在这屋子里称得上是“书”的东西,只有一些又脏又旧的周刊杂志。它们堆在桌上,散落在地板上,封面上堆积着一层厚厚的灰。
另外一个房间也是毫无生气,这里好像不是用来住人,而是用来堆放杂物的地方。里面有脏兮兮的手提包,还有一个放内衣和一般衣物的小柜子。厨房里有盥洗用具,水池下面的柜子里放着几包方便面。地板上躺着一条毛巾,我捡起来一看,有拧过的痕迹,好像用过。这条毛巾让我想起了在元住吉安稳的生活。
①.一种寄生虫,可以引发脑膜炎,死亡率很高。
打开壁橱,里面叠放着棉被。一股人身上油腻的气味直冲鼻子。为了找到气味的来源,我掀开棉被,发现了一个用布缠绕的长条形包裹,一个纸箱,还有一个用毛巾裹起来的小包。
我料想到会发现不寻常的东西,所以内心十分平静。打开长条形包裹,里面是一支枪管被截短的散弹枪[3],小包里则是一把登山刀。
就像电影的预告片,一幕幕关键性镜头在我头脑里复苏,同时那些信息也在撕扯我脆弱的神经。我的记忆开始觉醒,就像海洋中破浪前进的大冰山,或是被敲进铁板的钉子,谁也无法阻挡,无法挽回。“丧失记忆”这一层柔软的薄膜,被铁钉穿透,那令人不快的过往记忆,不管我愿不愿意,都在逐渐觉醒。
拉开抽屉,好像为了故意隐藏,一本周刊杂志下压着一只褐色的纸袋。现在我无论发现什么都不会吃惊了!我打开纸袋,里面装着一本笔记本。
拿出笔记本,不知为什么封面就像老鼠的皮,让人觉得恶心。这本笔记本比一般大学生用的记事本要小一号,但比一般的记事本要大。
我现在还不想打开它,一方面是因为室内光线昏暗,即使想看也看不清。另外这本封面像老鼠皮一样的笔记本,是我心灵的最后一道防线,如果我撤离这道防线,将它塞回抽屉,并且离开这里,那我可以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继续回家过我的安稳日子。但这样想已经太迟了,我知道自己走到这一步已经无法回头。
我知道了!最近自己经常像木头人一样发呆,肯定和这本笔记本有关!像老鼠皮一样的封面,里面的内容也好不到哪里去。
灰暗随着时间在空间中层层叠加,最终变成了完全的黑暗。知了泣竭而亡,这块为知了准备的墓地即将迎来令人绝望的夜晚。
不能开灯,虽然有一段距离,但四周的邻居还是能发现这里的灯光。如果他们将我回来的事通报给房东,房东肯定会来收取拖欠的房租。壁橱里的东西暂时别动,我先去河堤边看完笔记本里的内容再说。我记得那里有路灯可以照明。
我把笔记本塞进纸袋,确认外面没有人后,才走出小屋。我一个人走在通往荒川方向的小路上,感觉前途一片黑暗。连街灯都没有的小道上,除我之外也没有别的行人,河堤上也是如此。我庆幸没有碰到别人,不然他们肯定会对我惊慌的神色起疑。
河堤上明亮的路灯就像一颗启明星,但我不知道这颗启明星会带我走向光明还是黑暗。我坐在路灯下的草地上,手指颤抖着翻开笔记本的封面。
写给千贺子和菜菜
看到这几个字我就觉得头晕目眩。这一刹那我就像死了一样,痛苦和绝望浇熄了我最后一丝希望,看来我料中了一切。我开始阅读那些细瘦的字体,记忆随之开始播放。同时,写这本笔记时灰暗的心情,也重新又回到了我的身体。那些和良子在一起的生活以及和御手洗无忧无虑的交往,就像前世一样渐渐远去了。
笔记是竖写的,细瘦的文字填满了页面,一页,接着下一页,每页都一样,那是我的笔迹。这本笔记带给我的冲击,远远超过了在高圆寺醒来时的那种震惊。
[1] 门内供脱鞋用的一块空地。
[2]一种寄生虫,可以引发脑膜炎,死亡率很高。
[3]散弹枪枪管被截短后,射程变短,但射击范围与威力变大,通常将枪管截短是为了便于近距离射杀目标或者便于携带。
23
开车回家的途中,一辆救护车和我的车子擦身而过。那车在我旁边的车道,以惊人的速度朝我冲过来,吓得我以为就要撞上了。开这么快,大概是因为车里有需要急救的病人吧。我还从未见过开得如此之快的救护车,两车交错的一瞬间,我看到了救护车内穿白色衣服的男人正在弯腰观察病患,看样子病人的情况很危险。
车子经过樱庄,准备开到停车场时,我发现公寓门口有一大群人。连道路都被堵住了,我只好打亮车头灯示意他们散开,但人群反而向我靠近。
不得已,我只能按喇叭。刚要这么做时,透过车灯的光线,我看见楼下料理店的大叔也在人群中。他们一定是认出了我的车,才会走过来的。他们一脸惧意,小跑着绕过车头,走到驾驶席旁。
我今天的心情还不错,便问他们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却没想到管理员一脸严肃地对我说:“益子先生,大事不好了!你太太她……她上吊了!你的小孩已经不行了,但你太太她还有救,救护车刚刚把她运走。你先去这个医院,如果没床位,你再去这个医院,一定会没事的,您放心,快拿着。”
我接过他递给我的纸条,等回过神才发现面前一张张面孔都盯着我看。他们看看我,又看看我放在副驾驶座上的蛋糕盒,有几个人还在叹气。
我推开挤在楼梯口的人群,爬上楼梯,打开房间的门。地毯上有鞋印,四周还弥漫着一种异样的味道,那味道让人很不舒服,是呕吐物吗?
没有血迹,但房间里却混乱不堪,地板上有一条绳子,几个穿制服的警察站在厨房里。他们看到我进来了,就问:“你是家属吗?”
我赶到医院,医生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很遗憾。”其余的他也不用说了,这已经代表了全部。
我打电话到千贺子的老家,她的双亲急急忙忙地赶来帮忙处理丧事。而这期间,我就像个木头人似的呆坐在房间里发愣。
又过了几天,直到葬礼结束,我才发觉自己还不知道千贺子自杀的原因。菜菜还不到一岁就这么走了,不知道这算不算不幸中的大幸。
要说自杀的原因,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一百六十万存款被提得精光这一条。这笔钱到哪里去了,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千贺子也没对我说过。我想不通她怎么会为这件事自杀,因为一百六十万对她来说可以轻松赚到。千贺子拥有电子琴二级的证书,这张证书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考过的,她当电子琴老师,或者表演电子琴演奏都能轻松地赚到这笔钱。虽说现在家里有菜菜,多了一份开支,但生活费基本都是我在付,她如果出去工作的话,全力以赴,不到一年就可以赚到一百六十万。和我结婚以前,她就是靠电子琴来赚钱的。
还有一件更可疑的事,听说千贺子自杀的时候,身上只有一条衬裙,其他什么也没穿。或许她是在换衣服的时候突然想到要死的,但女人会只穿着一条衬裙自杀吗?千贺子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品味很高,我觉得她不会穿成那样离开人世。
警察对千贺子的死因完全没有怀疑,完全当做自杀来处理。因为千贺子在留给我的遗书中写道:“对不起老公,千贺子去死了。”他们认为自杀的原因是用光了一百六十万,这样的解释也太单纯了,但我也没理由去责备他们。后来我才知道,警察其实已经掌握了千贺子的另一个死因。
千贺子的体内有性行为留下的痕迹,如果说千贺子有外遇,那遗书中“对不起”应该指的是这件事。以千贺子的个性来考虑,和金钱相比,我倒认为外遇比较合情理,但我不相信她会有外遇。警察为什么不将调查的矛头指向强暴呢?
警察也有他们自己的理由。他们说,如果千贺子的尸体发现在室外,或者比较偏僻的小路上,那的确有遭到强暴的可能。但关键是千贺子是在自己家中死亡的,大门上有链锁,房门上还有猫眼,像千贺子这么慎重的女人,不可能放不认识的男人进家门。就算那男人硬闯了进来,对千贺子实施强暴,那么邻居也应该会听到呼救声和惨叫声,或者物品碰撞的声音。当时隔壁就有一位太太在家,但她却告诉我什么都没听到。
另外还有一件麻烦事,警察得到目击者证词,说有人看到一个竖起外套领子,带着墨镜的中年男子曾出入我的家。出事的那天,也有人证明看到那个男人来过。这些线索都是我从警察和相关证人那里一点点问出来的。那个中年男人到底是谁,警察似乎没有去调查的打算。
我的疑惑依然存在,千贺子不可能只留下那样简单的遗书,任凭家里乱七八糟,而且只穿着一条衬裙就上吊自杀的。别人都不了解千贺子,才会简单地把她的死当做自杀。
话虽如此,但我还要上班,再说我也不知道该从何处入手调查那些疑点。如果不是我发现了千贺子的日记,恐怕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也正是因为我发现了那本日记,我才会从那栋公寓里搬出来,搬到荒川河边去住。
为了将仇恨植根于心中,我撕下一部分千贺子的日记,贴在这本笔记上。日记的其他部分因为记载着我们快乐生活的片段,我不想再看到那些内容,就把它烧了。这本笔记是为千贺子和菜菜复仇而准备的。当仇人死后,我将在他们的墓前烧掉这本笔记,为我的愚蠢赎罪。
我真是个无药可救的蠢货,当那辆救护车和我擦身而过的时候,我竟然不知道千贺子和菜菜就在那辆车上,还悠闲地吹着口哨回家。
现在我就是天涯孤客,无兄无弟,父母也早已去世了。我用他们留下的遗产买下九广这栋破屋。我不想再住在和千贺子一起生活过的地方,邻居们异样的眼神逼得我每天只有到半夜才敢回家。就算回到家里,当我发现枕头上还有千贺子的头发时,就伤心得只想去死。九广这栋房子是我委托中介找到的,因为它正好和井原的家隔着荒川对峙相望。西尾久那栋公寓里的家具会让我想起千贺子和菜菜,所以我都让搬家公司的人处理了,或许已经被扔到某个垃圾场了吧。我可能在复仇的途中死去,没有人会同情我,但我绝不后悔。
昭和五十二年十二月四日(星期日)
24
八月十五日(星期一)
开车从上野到超市,买了够一周用的日常用品。还好是开车来的,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么多东西搬回家。买好东西后,仍旧把车子停在超市的停车场里,步行去“阿美横”,那里有LV[1]的专卖店。我的钱包坏了,想再买个可以放钱的LV1包包,可是逛了很久都没找到我喜欢的。
我不是特别喜欢LV的东西,我想要的只是一个能放钱的钱包。但我的朋友们都有,每次见面的时候,她们都会拿出来炫耀,还说是在香榭丽舍大道上杀价买的。其实我不喜欢那种印有LV标志的设计(我觉得悦子她们也不喜欢),而且那种包的假货特别多——如果在路上和拿LV包的女人擦肩而过,悦子她们一眼就能分辨出那女人拿的LV是真是假。所以我也不能买个假货去糊弄她们,万一被她们看穿了,不知道会被数落到什么地步。
①.国际知名品牌,全称为“Louis Vuitton”,以奢华著称。
想到这里我才觉得很没意思,和那些女人见面真是痛苦。唉,总之下次碰面之前,我一定要买个LV的钱包。明天就去吧,听说银座和青山都有LV的专卖店,今晚拜托老公把车子腾出来借我。
但我买了包后决不能像悦子她们那样四处炫耀,那样做太俗气了。不过我想,当我若无其事地拿出钱包时,是应该冷笑呢,还是不露声色?她们表面上大概会微笑着欢迎我成为拜金女,但心底里一定会嘀咕,原来是这么小的钱包啊。唉,真的很讨厌。如果能把大一点的包包和钱包都买下来就好了,两者都买她们就没话说了吧,但老公……
八月十六日(星期二)
今天真是太倒霉了!居然发生了追尾事故。车子开上首都高速公路的时候,后面有一辆车开得很快,而且一直跟在我的后面,几乎就要撞上了。高速公路上有车速限制,我只能加速前进,他明明可以开到旁边的车道上超过我,却一直咬着我不放。他大概知道我是女人才故意戏弄我的(女人开车就经常会碰到这种麻烦)。结果我的车子越来越接近前面的车子,来不及踩刹车就撞上了。最气人的是,后面那辆车子乘机拐到我右边的车道上,就这么开走了。
当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那辆车的车牌我也没记下来,甚至连那辆车是什么牌子我也不知道,只记得是一辆白色的车子。被我撞到的那个人倒很好说话,他只说了句麻烦了,就再没说什么。这件事我想向老公保密。
那人是“朋友借贷公司”的社长,叫井原源一郎,他给我一张名片,抄下我的车牌号码和驾照号码,还问了我的家庭住址和电话。我说我会主动和你联络,请不要打电话到我家,因为这件事我不想让丈夫知道,就告诉他车子不小心撞墙了。
最后,井原先生说他的戒指不见了,我听后有点过意不去。
八月十七日(星期三)
还是别买LV的钱包了。我在逛街时,透过LV专卖店的橱窗玻璃看到自己现在这副模样——一个抱着小孩的黄脸婆真的需要LV的包吗?
那场事故过后,虽然保险公司的人说钱的方面没问题,但我知道肯定是要赔偿的。女人真的不适合开车,还是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比较轻松。
出事时要是换个男人,或许来得及躲闪。女人在踩刹车的时候总是会担心高跟鞋的鞋跟会不会折断。冬天即使换穿长筒皮靴,也总怕离合器的踏板把皮面刮花了。唉,要担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女人开车就是麻烦。真想换一辆没有离合器的车子。我向老公抱怨过,他嘴上说得好好的,却总拿没钱没时间来推脱。
我按照名片上的电话打到朋友借贷公司,总务科的小姐说社长今天请假。是因为车祸的关系吗?我很不安。
八月十八日(星期四)
我用信用卡提了两万圆,买了一些水果去探病。井原先生住在岩田外科医院,从浅草桥站坐出租车用了六百三十圆。
井原先生说只是有点脑震荡,不太严重。保险公司的千田先生也来了,他说夫人您别担心,您不需要承担太大责任。
八月十九日(星期五)
下午下了一场阵雨,最近我满脑子都是车祸的事,所以对菜菜的照顾有些疏忽。菜菜已经三个月大了,可以开始吃母乳以外的食物了。我考虑让她断奶,因为最近我的奶水也不是很充足。
本来我想在吃午饭的时候,试着让她吃几勺蔬菜汁或者酱汤,但因为下午要去医院探病,所以来不及准备,最后给她喂了一次母乳就匆匆出门了。下午一点是探病最理想的时间,不这么早去的话,就来不及回家做晚饭,而且这个时间也不会碰上其他来探病的人。
八月二十日(星期六)
菜菜总是哭,她是想吃奶了。
明天是周日,老公提议去游泳,但我没那个兴致,就说不想去。唉,最近的心情真的不怎么好。
八月二十一日(星期日)
整天待在家和老公大眼瞪小眼,闷得慌。今天是发生车祸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我骗老公说车子撞墙了,他没怀疑,竟然还问我那面墙有没有事。真是气死我了,木头脑袋!不过这次倒真要感谢他这种迟钝的性格。我们毕竟是很合适的一对,虽然有时他会搞得我很恼火……
八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热死了,热死了,什么也不想写。
八月二十三日(星期二)
在病房里碰到一个女人,我还以为是井原先生的太太,吓了一跳,后来知道不是就放心了。说起来,一直没见过井原先生的太太,他不会还是单身吧?应该不是,看样子他都五十多了。虽然他很和气,不过那种中年男人的味道就好像黏在衬衫上的黄油,有点恶心,总之我不喜欢这个人。
八月二十四日(星期三)
不是去医院,就是在家照顾菜菜,日子一天天就这么过去了。菜菜已经三个月大了,能够听懂我说话的意思,真是让人开心。哄哄她,她就笑,给她看八音盒,除了笑外,她还能做出各种反应,我总算体会到了当父母的成就感。
中饭我随便吃了点东西,再给菜菜喂一次奶,就慌慌张张地跑出了家门。妆化得马马虎虎,背着装有纸尿片和奶瓶的包,满头大汗地赶到医院。一想到这副狼狈相,我觉得自己真是可怜。
其实我不用每天都去,井原先生也说可以不用来了,但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说是这样说,但每天又要照顾小孩,又要去医院探病,我真是快累垮了。
对了,今天他竟然对我说:“太太您每天都来看我,我躺在病床上也不感到寂寞了。”说完还用他那毛茸茸的爪子来握我的手,真是恶心!他那双手,手指粗得像肥香肠,手背上的毛又黑又密,指甲剪得很短,手掌的皮肤却光滑得像铝膜,感觉粘哒哒的。暂时不要去医院了。
八月二十五日(星期四)
从早上八点开始,每隔两小时,我就给菜菜喂一次食物或者牛奶。这个时期要多给小孩吃果汁或者菜汤一类的流质食品,这样才不会便秘。好久没这样了,今天是为菜菜奋战的一天。
八月三十日(星期二)
好几天没写日记了,因为没什么开心的事想写。今天井原先生突然打电话来,把我吓坏了。更恶心的是,他竟然用小孩的语调说,我很寂寞,来陪陪我嘛。恶心……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他大概是太无聊了,才会做这种事吧?像我这样带着三个月大的小孩的女人,出趟门都和打仗似的。当男人真好,无事一身轻。
老公完全没有发觉我的烦恼。那个木头根本不了解女人的心,我不告诉他的话,他就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我有点后悔,如果当初把车祸的真相告诉他,现在就没这么多麻烦了,我也可以轻松许多。一开始我怕把这事告诉他,他就会有借口数落我,现在想想,我真是太蠢了……
不过他也有不对的地方!如果他能早一点表现出足以让我信赖的包容力,那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会告诉他,绝不隐瞒。
九月一日(星期四)
九月了,天气也明显变凉快了。每年到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就会觉得东京的海拔好像突然升高了一千米,空气就像高原地区那样干燥而凉爽,非常舒服。今年的夏天没有去山上,也没有去海边,就这样结束了。老公真是不体贴。唉……真希望车祸的事能早点结束。
九月三日(星期六)
郁闷,什么也不想写。
九月五日(星期一)
奶水是一点儿也没有了,只能喂菜菜牛奶喝。听别人说,小孩如果开始喝牛奶,母亲的母乳就会越来越少。但我觉得是自己太劳心、太累了才会没有奶水的。喂菜菜加了牛奶的藕粉吧。
九月七日(星期三)
悦子和那帮LV迷来家里玩了,她们一张口就是:“田端好远啊,田端好远啊。”还问我这里到不到得了青山或者原宿,问完就哈哈大笑。真是失礼,说得我家好像深山老林一样。原宿真是个鬼地方!
我起身给她们泡茶,从窗口看见悦子的车就停在楼下。每次看到她的车,就觉得车身上的擦痕增多了。悦子的驾驶技术很差,却喜欢逞强,开车的时候总是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拿烟,我坐在副驾驶座上提心吊胆。她开车的时候嘴巴也不得闲,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对过往的男男女女品头论足,顺便把他们贬得一文不值。这个女人太土,那个男人太丑,好像就她是舞会女王。其实,只要看她握方向盘时不停哆嗦的手,就知道她是在死撑。她这样开车居然没出事故,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不是她运气太好了,就是我实在太背了。
“田端就是乡下,那里还有条河呢!”她说这种话毫不避讳,甚至当着我的面说我已经是黄脸婆了。其他的人——真理子和奈美子——就像跟班似的随声附和。没办法,我只有苦笑着点点头。
或许她说的没错,我感到不安。但我最近忙得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哪有闲情去想这些事。这些女人的孩子都差不多大,而且都已经上幼儿园了,所以她们白天才有空到别人家里闲逛,给人找麻烦。
她们好像很高兴地说:“你真是辛苦啊。”废话,我不辛苦难道还是你们这些来吃闲饭的辛苦?我还没生小孩的时候悦子就说:“孩子,还是早点生的好,年轻的时候有精力,等老了再生,不光照顾起来辛苦,而且老得快。”她说这话时,好像真的是在为我考虑。等我的小孩一出生,她们就好像作战成功似的欢呼雀跃。鬼知道她们是真心替我高兴,还是庆幸又出现一个垫底的。大家都怕遭到这个小集团的排斥,所以都争先恐后地生小孩,而当时没有加入“生产”大潮的我,如今就成为了她们取笑的对象。真是太可恶了!我才不会认输!
真讨厌,请她们喝红茶简直就是浪费。我看到悦子的杯口上有一个口红印,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真想在她们的红茶里放泻药。和她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挂着一副假笑,脸都疼了。直到老公回来,才算松了一口气。想来想去,还是夫妻贴心啊。
九月九日(星期五)
井原先生还在住院,他不是说没大碍了吗?已经快一个月了,他好像没有出院的打算。
今天我委婉地提到了戒指的事,他说发生车祸后怎么找也找不到。真的吗?我不能假装没有听到,于是问他那个戒指多少钱,如果不是很贵的话……
他说别担心,没有关系的,说完后又来摸我的手。他根本是用戒指丢失当做理由来占我的便宜。那双手十分恶心,像铝膜一样冰冷,又像石蜡一样油腻潮湿。我感觉那双手是用蜡雕刻出来的,指关节根本不能弯曲。
九月十五日(星期四)
明天,正好是车祸发生后满一个月。我不想在事故发生的同一天去看他,所以就今天去了。井原先生又提起戒指的事,他说:“那只戒指没了就没了,如果你很在意的话,可以向我的公司贷一点款吗?我的公司最近业绩不是太好,我正为这事犯愁呢。”井原先生说这话时满脸愁容,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有这样的表情。其实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第一次认真注视井原源一郎这个男人的脸。大概是他那哀愁的表情不怎么让人反感,我才能鼓起勇气去看他的。
以前一直不敢看他是因为我有些害怕,还有些不好意思。井原先生的额头有点秃,脸盘很大,近乎正圆的胖脸上堆积着厚厚的脂肪。眼睛是双眼皮,扁平的大鼻子,刮过胡子的面皮就像砍伐过度的密林,头顶的头发已经很稀疏了。与其说他是企业的负责人,倒不如说是在工地上指挥的工头。
“哎呀,我这要求太无礼了,如果太太您愿意向敝公司借钱,利息方面好说。但如果您实在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您一直问我那戒指多少钱,多少钱,让我觉得您心里过意不去,所以才想了这个下策,这样大家都有好处。至于借多少钱吗,当然是越多越好,怎么样,一百五十万可以吗?”
这比我预想的金额高太多了,几乎是我目前存款的全部。但他说利息可以适当减少,而且这钱只要不去动,一百五十万一分都不会少,借一个月就行了。只要一个月,这起事故的责任就可以一笔勾销,两方同时获利,这是个好办法。于是我就答应下来,这个办法比让我赔偿戒指好多了。
九月十九日(星期一)
去病房探视井原先生,护士告诉我他去公司了。我问他出院了吗,得到的回答却是否定。护士说他白天去公司,晚上回医院——还没听过有人这样住院的。不过看他已经恢复,不用天天来探视了,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九月二十日(星期二)
菜菜已经四个月大,是该让她真正断奶了,可以给她吃一些像蛋黄一样的固体食物。我知道一些断奶期的基本常识,食物一定要煮得烂,煮得透。应该不会有问题。
九月二十一日(星期三)
菜菜身上长出了像湿疹一样的东西!吓死我了。是对鸡蛋过敏?还是因为换了不同牌子的奶粉?以前一直喂她喝汤,现在已经能喝一点粥了。看来是我太着急,不行,还是只能让她喝牛奶和米汤。真是搞笑,我已经没有奶了,这该怎么办?
九月二十二日(星期四)
吉田医生说不用这么早给孩子断奶,现在还可以用汤勺喂她果汁、酱汤之类的流质食物。像蛋黄之类的,还是等抵抗力再强一点的时候给她吃比较合适。
九月二十三日(星期五)
今天是假日,但老公从早上开始就赖着不起来。这段时间无论照顾菜菜,还是去医院探病,都是我一个人在孤军奋战,老公他一点儿都没发觉我在忙什么。虽然我很感谢他一下班就回家,但他在家不是睡觉就是看棒球。问他话,他也爱理不理的,难怪悦子她们要瞧不起我。想到这里我就怒火中烧,看到他充满钝感的后背,恨不得踹上一脚。
放在角落里的电子琴上已经积满了厚厚的一层灰,最近我连琴盖都没有打开过,弹奏的技巧应该都还给老师了。当初我说要和现在的老公结婚,搬到田端来住,悦子她们就说:“这么快就结婚啊?我看你坚持不了多久的。”唉,好像是有点被她们说中了。我和老公不像别人那样,在谈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后才结婚的,可能有些遗憾,但反过来想这不也是挺好的吗?对,是挺好的,我觉得这样恋爱结婚才适合我,老公他也是和我最相配的人。如果现在能有时间练练电子琴就好了。
九月二十六日(星期一)
夏天就要结束了,出门也不再辛苦。今天井原先生让我以后不用再来了,真是太高兴啦!最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明天一定会更好!以后我要多花点时间照顾菜菜和老公。
九月二十九日(星期四)
井原先生突然打电话找我,他说他在附近办事,能不能顺便出来见个面,谈谈保险的事。对于他的请求我无可奈何,但约在西尾久附近会被邻居看见,所以不得不在一家离田端车站很远的咖啡店碰面。
井原先生看起来很健康,但脖子上还包着绷带。我还以为他要谈保险的事,结果扯了半天都没开始谈正事。一开始他尽说些客套话,什么“您的孩子长大了”之类的。到后来就开始胡言乱语了。
他说:“自己这把年纪一个人很孤独,当初要求太高,不然就应该找像太太您这样充满魅力的女性。呀,我这么说的意思好像是看上太太您了。”说着他还装模作样地哈哈大笑。他一边笑一边睁着眼睛说瞎话,这男人真不要脸!“这把年纪”,谁管你多大了啊!结不结婚是你自己的事,孤独也是你自作自受,和我这个有家有孩子的人说这种话,你到底知不知羞耻啊。或许有些女人和他一样,到死都是一个人,活该!
十月三日(星期一)
菜菜已经四个多月大了,有时候听见她好像在说什么,仔细听,才发现她在叫“爸爸”。我很失望,可能我在喂菜菜吃东西的时候,经常自言自语地说:“爸爸到哪里去了呀,爸爸真让人没办法。”无意间她就学会了“爸爸”这个词的发音。麻烦的事情都是妈妈在做,爸爸只是在旁边看看电视,或像哄猫似的逗逗菜菜。菜菜你真不懂事啊,妈妈这么疼你照顾你,你却先学会了叫爸爸,这太不公平了。
或许我和这孩子没缘分,在医院刚生下菜菜时,我问老公是男是女,从旁边走过的护士小姐说,是健康的女孩。当时我一听说是女孩,就感到很失望,甚至有些失神。怀孕的时候大家都说我有生男孩的相,所以我也一直相信自己会生个男孩。
十月五日(星期三)
菜菜看我的时候会笑了。她出生已经快五个月了,我想是时候给她吃一些加油盐的食物了。
我学会了一道菜——碎豆腐。两勺豆腐、煮熟的蛋黄半个、切碎的菠菜两勺半、盐、酱油。
菠菜要用水煮过,而且只能用叶尖,蛋黄要捣碎。将这些配料混合在一起,再加上鱼汤一起煮,最后放上盐和酱油就做成了。
做完后用小勺子一勺一勺喂给菜菜吃,菜菜好像也很喜欢。
十月六日(星期四)
今天做蛋黄泥。先把水煮蛋的蛋黄捣碎,因为蛋黄很干,可以加上开水或者高汤、牛奶、酱汤等,让蛋黄变得柔软适口。
我想喂菜菜吃半熟的鸡蛋黄,但听说婴儿吃了会腹泻,所以不行。
这些我都是打电话问老妈才知道的。
十月八日(星期六)
悦子她们叫我去玩,这次我很果断地拒绝了她们。以悦子大姐为首的LV帮,用名牌将自己从头到脚武装。皮尔·卡丹、纪梵希[2]等等,都是她们用来炫耀和取笑他人的武器。
她们预定去轻井泽[3]打网球,真是在优雅的场所玩高贵的运动。她们明知我孩子还小,不能外出,还假惺惺地来邀请我,真是可恶。这次拒绝后,大概再也不会来找我了吧。管他呢,这种朋友有没有都无所谓。
其实我说的有一部分也只是气话。女人是没有朋友就很难生存下去的动物,如果没有悦子,我大概也不会买车,也不会去考二级电子琴证书,说不定也不会生小孩。说到底,没有竞争就没有发展,女人就是天生为竞争而战斗的生物。
十月九日(星期日)
今天是星期天,一时心血来潮就做了个蛋糕。老公这个甜食党高兴地对我连连称赞。其实没什么啊,不就是一个蛋糕嘛,真的不算什么。做蛋糕是女人在学生时代的必修课,只要有烤箱谁都会做,甚至连悦子也会。
菜菜还不能吃蛋糕,所以我用蔬菜泥做了一个“迷你蛋糕”。蛋糕上还用土豆泥写上“爸爸”两个字。这是出血大奉送哦!
十月十日(星期一)
今天是体育日[4],孩子他爸在家连休两天。最近的日子平和安稳,绷紧的神经也松弛了许多。下午我们一家出去散步,沿着隅田川走到荒川自然公园。如果这样的日子能够持续下去就好了。
十月十二日(星期三)
今天给菜菜做面条吃。煮好的面条两大勺,小鱼干一小勺,切碎的番茄两小勺,再加上盐、少许酱油和适量的鱼汤。
煮好的面条再用滚水烫一下,切成长约一厘米的小段,小鱼干也要用滚水烫过。番茄用滚水洗过后去皮,去籽,再切成丁。最后将这些食材放在鱼汤里煮烂,喂的时候要用小勺子压碎压软。
最近老公看棒球看疯了,每天拼了命赶在七点节目开播前回家。他看球的时候喜欢抱着菜菜大声为巨人队加油。今天王选手[5]打出一击全垒打,结果老公兴奋得把菜菜抛了起来,我被他吓得半死,狠狠地骂了他一顿。他也知道错了,一个劲儿地道歉。
十月十五日(星期六)
今天做面包粥、猪肝酱、香蕉泥。
明天是车祸满两个月的日子,井原先生应该已经出院了吧?
十月十七日(星期一)
那起事故都两个月了,今天打电话到井原先生的公司,得知“社长还在住院”。怎么回事啊!居然还在住院,真的有那么严重吗?
十月十八日(星期二)
今天又打电话到他公司,这次是井原先生接的电话,他说昨天去医院办理的出院手续。听到他总算出院了,我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他说那笔钱太太您可以还了,我答应明天拿钱给他。
井原先生再三叮嘱我说,取钱之前,请务必先到公司里来一下,有一些手续需要太太您办理。明天一切都可以结束了,这段时间可真是漫长啊。
十月二十四日(星期一)
好几天没写日记了,决不能把那天之后发生的事写在日记本上。万一老公看见了这本日记,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从十九日开始的几天,对我来说是地狱一般的日子,我不想把地狱里发生的事记下来。
十月二十六日(星期三)
我不行了。老公你没觉得我变了吗?从镜子里看我自己,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长时间站着做饭都觉得很辛苦,腰好酸。
十月二十八日(星期五)
我连一个可信赖的朋友都没有。这件事不能对父母说,更不能让老公知道,如果他知道了,我们这个家就毁了。为了菜菜的将来考虑,我不得不这么做。但这本日记……我不能将自己的过失写在日记上,一旦转化为文字,就有可能被老公看到。
十月三十一日(星期一)
十月结束了,身体好痛,对我来说,这是魔鬼般的十月。原来这世界上真有像他那样变态的人存在,以前总以为是小说家杜撰出来的。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卑鄙、残忍,像垃圾一样的男人。
是我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才会让事情变成这样的,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已经无路可退。老公,对不起,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你。我太任性了,自尊心太强,不是一个好妻子。真的对不起,老公!如果能死的话,我早就死了,但是为了菜菜,我绝不能死。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已经太迟了,更不能向老公求助,这都是我自掘坟墓。我只有等他们厌倦了,再想办法振作起来。
十一月四日(星期五)
那恐怖的时刻每天都会出现,一听到电话铃声我就想大声哭喊。我朋友不多,电话就更少,所以我知道那是谁打来的。以前觉得每天去医院是件很痛苦的事,但和现在相比,那段日子简直就像在天堂一样。我知道世间有多险恶,有些人禽兽不如,但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落入禽兽的魔掌。东京果然是个可怕的地方,一个女人很容易受骗上当。我真的对不起老公,我恨死了井原和山内这两个人渣,他们两个连狗都不如。东京这个地方,果然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阴暗面。
十一月九日(星期三)
我快坚持不住了。一般我会在老公上班出门后,把前一天发生的事情和感想写下来。所以日记里写的今天其实是昨天。现在我正在回想昨天——十一月九日——发生的事。上午的阳光照射在餐桌上,我很冷静。
在东京这个地方,能够称得上是我朋友的人,一个也没有。女人要找一个同性的好友比找恋人更难,为此,她们需要付出相当大的努力。女性在成家后还有联系的好友,一般都是在高中时代认识的。像我这种到东京来读大学的人,身边没有这样的友情。
但就算有好友在身边,我也不会把我如今的境遇告诉她。所以这本日记,是唯一能够让我倾吐愤懑的窗口。我觉得我现在是东京最悲惨的人,那些在妓院出卖肉体的妓女也比我来得幸运。
我想记下来。不夸张地说,我可能会被人杀死。那个叫山内的老混蛋是个黑社会,他说自己杀过人,我相信他的话。如果我死了,我希望我的丈夫或者是谁,可以从这本日记得知事情的真相。以前我一直不想让丈夫知道,但是昨天我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所以我改变了主意。我才知道自己上了他们的当。
最初要详写的,是十月十九日,我永远忘不了的一天。我听从了井原的嘱咐,先来到位于上野阿布阿布市场对面的朋友借贷公司。走进公司,我发现这里的装潢还挺气派的,就感到很放心。井原在社长室里等我,他和我随便聊了一会儿,并没有提到办手续的事。我觉得他很奇怪,明明没事为什么要让我先来一趟公司。我带着这个疑问就去银行取钱了。
我和丈夫的全部存款加起来有一百六十万左右,全部存在住吉银行的账户里。向朋友借贷公司借的那一百五十万,我全部存进了第一神田银行另开的一个新账户。如果把这笔钱也存在住吉银行的账户下,我怕丈夫在查账的时候会起疑——自己的户头突然多出了一百多万,的确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所以即便很麻烦,我还是觉得分开存比较保险。
我就在这件事上犯了一个大错误。本来应该去第一神田银行提款还给井原,但我却走进了住吉银行。等钱拿出来,走出银行时我才发现自己搞错了。但再存进去实在很麻烦,不如就将手里的一百五十万当做借款还给他。不过我还需要再去第一神田银行将借款利息取出来。我想以后对丈夫说,家里的存款从住银转到了神银,因为我很喜欢神银信用卡上那颗红心的设计。
原来我打算从住银里取利息,从神银里取本金,现在却调了个儿。为什么会犯这种错误?大概我跑惯了住银,一想到取钱这种事,就下意识地往住银走。我离开朋友借贷公司的时候,井原一个劲儿地跟我说:“那您去住银取钱吧!那您去住银取钱吧!”几遍说下来,我这个蠢女人就轻易地接受了他的暗示。
为了领利息,我在神银的窗口前排队。这时突然来了两个很凶的男人插队站在我的前面。我很生气,但敢怒不敢言。柜台工作的小姐看见了,也不敢多说什么,我一生气就取出了所有的钱。我想这样的服务态度,就算信用卡再漂亮我也不存了,反正待会儿从朋友借贷公司回来的路上有家住吉银行,到时候再把钱存进去。
我一边想一边走,却没想到装有三百万存款的皮包,被人抢走了。
我,我大声呼救,但对方跑得很快,而且是面相凶恶的流氓,周围没有人伸出援手。我抱着孩子,跟在他的后面,没法跑得很快。他跑进一条小巷,等我也跑到小巷时,他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是跑进附近的大厦里了,还是被同伙开车接走了?我急得大哭,只有去派出所报案,但他们除了会问我叫什么、住哪里之外,根本帮不上忙。我的心情雪上加霜,警察也太不可靠了!
我到井原那里,把被抢的事告诉他,他没生气也没着急,只是色迷迷地笑着说了句“是吗”。我说虽然账户里只有十万圆了,但至少也要先还给他一些。他听后说,这事他也很犯愁啊,不过有总比没有的好。说完就拉着我一起去银行。我把最后的十万圆给他,他要我陪他找个地方喝杯茶谈谈今后怎么办,然后就把我领到一家屏风很高很幽暗的店里坐下。后来我才知道那家店是那种情人幽会的地方。
他一边说太太我会想办法帮你的,一边开始对我动手动脚。或许是钱的事让我心虚,我无法拒绝。这时菜菜就躺在旁边的座位上。最后他把手伸进了我的衣服乱摸,还说都到这一步了,去开房间吧。不得已,我和他发生了关系。完事后,他说明天再陪我一次,钱就不用还了,我竟然信以为真。二十日那天下午我又去了,当然他说的全是谎言。
一次又一次,他骗我出去和他上床。每次出去都是白天,我走出家门时,看见太阳高挂在天上,我就对自己说,不能再受他的侮辱了。
井原食髓知味,除了周六和周日,每天都叫我出去和他发生关系。不光如此,他还要求我和他玩变态的游戏。我每次都说这是最后一次了,放过我吧,他却用“你没履行合同,想坐牢吗”这种话来吓我。我不懂法律,但我知道就算不坐牢,这件事也足以让我身败名裂。
和井原的关系持续了近一个星期,那个男人终于露出了他的本性,做出了令人无法相信的事。
十一月一日,我和山内恒太郎第一次见面。井原好像早就打算好了在适当的时机让山内出现。山内一看到我就说:“这是上等货色啊,你他妈从哪儿捡的?”此后,凌辱我的对象变为了两人——井原和山内——他们好像是事业上的伙伴。
这两人连日来对我做了些什么,我无法动笔记述,一想到那些细节,我的手就不停地颤抖。老公对不起,请你原谅我,原谅我!我不知道该怎样向你道歉,因为那笔钱,我只能任由他们摆布。
老公,原谅我。
那两只禽兽在蹂躏我的时候,菜菜就躺在不远处,睁着大眼睛注视着母亲遭受虐待。那天真无邪的目光竟会对这两个畜生产生刺激。
有时我只和山内见面,那个混蛋比井原还要变态,简直就是个精神病人。他经常用恐吓的口吻对我说:“干女人的时候掐住她的脖子,玩死她,最他妈爽了!”我相信他的话,他真的会杀人。他还说:“死在老子手里的女人数都数不清,杀个人和杀只鸡一样。那些婊子就像鸡一样被我捏着脖子,死的时候,耷拉着脑袋,吐着白沫,还在抽筋。看到她们这副贱样,老子就兴奋。”他简直就是个恶魔。
他还经常非常细致地给我描述人死时的样子,还说把人吊死是最让他开心的游戏。听到这话我浑身一颤,我一定会被他吊死。
终于,那两个畜生说要和我玩上吊的游戏。他们在门框上挂了一条绳子,结成一个圆环。然后他们两个一人一边把我架起来,让我的头伸进圆环里。一开始还只是装装样子,到后来他们就真的松手了。我吊在绳子上拼命挣扎,差点昏过去。
山内和井原先是蹂躏我的肉体,最后才想到了这种可怕的游戏。但我觉得他们一开始就打算这样对待我。对他们来说,吊死一个女人,可以获得无限的快感。
他们笑着告诉我,用毛巾勒住脖子不会留下淤痕,也不会死的,让我不用担心。每次听他们这样讲,我就觉得今天是死定了,吓得泣不成声。
就在昨天,他们玩完了我,把我扔在床上,自顾自地说起话来。山内说:“花一百五十万能玩这么久,实在很便宜。”井原回答道:“你他妈现在才知道。”说完两人一起哈哈大笑。或许他们以为我已经麻木了,所以越发肆无忌惮,毫不介意我就在身边,开始说怎么骗我的事。我的神经异常敏感,将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原来井原经营的地下钱庄最近经营困难,于是他就和山内搭档制造假车祸,骗取保险金。他们一个人跟在目标后面,迫使对方加速,等目标上当一加速,前面的车子就放慢车速,这样就造成了追尾的事故。这种交通事故中,无论有怎样的理由,总是撞人的一方不对。如果当时我能无视后面那辆车就没事了。
医院的医生好像和他们也是一伙儿的,所以井原才能住院住这么长时间,借此来提高保险金。最初我只是他们诈骗的一个目标,后来井原对我产生了兴趣,事情才会变成今天这样。在上野抢我钱的那个人可能也是井原的同伙。对,肯定就是他们的同伙,说不定就是井原公司里的员工干的。这样所有的事情就都解释得通了。
那天,井原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去银行前先去他的公司,就是为了派人跟踪我,寻找抢钱的机会。他知道我把借来的钱存在住吉银行以外的银行,还暗示我去住吉银行取钱。然后我在第一神田银行排队的时候,那两个突然插进来的男人或许也是他派来的,不对,肯定是他派来的。真是个卑劣的男人!
但是,就算他们再卑劣,如果我没那么蠢,他们也不会成功。如果我早点向丈夫道歉……现在想这些已经太迟了,真想杀了他们两个!
我太蠢了,蠢得无以复加。如果我没从第一神田银行取出所有的钱,那被抢走的应该只有一百五十万,起码还有条后路。他们不光抢走了我的钱,还占有了我的身体,井原心里一定在暗笑吧!这一切都是他的计划,我一步步走进了他设计的陷阱。
但就算他抢走的是一百五十万,难保他不会想出别的方法来骗我。从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手里再抢一百五十万,是易如反掌的事。可以说我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下。
事态在向最坏的方向发展。他们说开房要花钱,要到我的家里来。我住的是出租公寓,两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到家里来,肯定会被别人看见。万一发出什么声音,也有可能被隔壁听到。总之是会招来别人怀疑的目光。我拼命找理由让他们别来,但他们不听,我甚至说开房的钱由我来付好了,但他们还是要来。最后我死心了,他们根本不是嫌开房浪费钱,而是希望看到我绝望的样子。如果我有点脑子就好了,又不能去找警察,又不能对老公说,我没有兄弟,也没有可靠的朋友……
现在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在他们玩腻我、放了我之前,咬牙忍耐。直到昨天,他们已经来过我家好几次,他们说在我家凌辱我特别有快感。充分蹂躏我之后,他们擅自从冰箱里拿出啤酒来喝,把我这条刀俎上的鱼当做下酒菜。
他们有时一个人来,有时两个人来,我宁愿他们两个一起来。因为这样,在走廊上被邻居看到时,有可能会被当做来商讨工作的同事。
他们寻求刺激的要求逐渐升级,再这样下去,我没有自信可以继续向老公隐瞒。最近我经常头疼,而且没有食欲。
或许在他们玩腻我之前,我就会被杀死。最近,他们用手蒙住我的嘴,让我叫不出声,然后把我吊在门框下,松手很长时间。他们在做这种事的时候,都会半开玩笑地让我简单写几个字当做给老公的遗书。我知道他们真正的目的,因为我真的会被他们吊死。
我有种预感,他们准备杀了我。他们对我的虐待变本加厉,下手不知轻重。我觉得自己的死期将至,或许他们就是需要一个玩腻了可以随便杀掉的玩具,所以才会选上我这个柔弱的女人。我真是太愚蠢了,出车祸却不告诉丈夫,相信高利贷的鬼话向他们借钱。整件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没有告诉别人。如果哪天我被发现吊死在自己家里,肯定会被所有人当成是自杀吧!
如果能够得救,我就会烧掉这本日记,但如果我死了……那你一定会看到这不堪入目的文字。老公,我真的对不起你。我好恨啊!我不想这样被杀掉!如果就这么死了的话,我会死不瞑目。如果可以的话,请一定要替我报仇!我求求你了!虽然我没有说这种话的权力。
朋友借贷公司的地址是:台东区南上野2-25-28,YAJIMA大厦七楼,电话(829)20XX。还有山内,我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但他经常出入井原的公司,我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井原的住址我知道,葛饰区堀割1-1-14。他曾对我说过,自己就住在荒川河堤的旁边。
老公,千言万语都无法表达我对你的愧意,但我还是要说,真的对不起!如果下辈子我们还能在一起,我会做个听你话的好老婆。如果我被杀了,请你照顾好菜菜。我想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但这个愿望已经无法实现了。除你之外,我没有喜欢过别的男人,对别的男人也没有兴趣,请你一定要相信。
[1] 国际知名品牌,全称为“Louis Vuitton”,以奢华著称。
[2]皮尔·卡丹(Pierre Cardin)是世界知名服装名牌,纪梵希(Givenchy)则是化妆品品牌。
[3]轻井泽为日本著名的别墅区。
[4]东京奥运会于一九六四年十月十日开幕,从一九六六年开始,日本政府将这一天定为“体育日”,国民享受法定假期待遇。二○○○年后,体育日从十月十日改为十月的第二个星期一。
[5]王贞治,日本著名的棒球选手,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日本人。在其球员生涯中共击出八百六十八次全垒打,这一纪录保持至今。
25
千贺子上吊自……不!是被吊死的时间是在五天后的十一月十四日,星期一。她在写完十一月九日的长篇记述之后,就没有再动过笔。
看完日记,心中燃起的熊熊怒火蒙蔽了我的双眼。我连做梦都没想到过这样惨无人道的事竟然会发生在自己妻子的身上。这一定是一场噩梦,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
但是按照日记里所写,即使千贺子想要自杀,也不会连菜菜一起杀死,日记里记述了她为让菜菜断奶而所做的努力。她为菜菜烹调各种食物,为菜菜身体状况担忧,菜菜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千贺子的喜怒哀乐。她是不会杀死自己的孩子的。日记里还说,菜菜已经能认出爸爸了,还经常对着爸爸笑。
从日记的内容里看不出是谁杀害千贺子的。是井原还是山内?是谁都一样,我这个过着小市民生活、得不到老婆信任的窝囊男人,早已有豁出性命的觉悟。我要做男人应该做的事,要让在天堂的千贺子知道,她的老公并不是个窝囊废。一个小小的上班族,每天过着点头哈腰的日子,但并不表示他是没有骨气的人!
那些吃皇粮却没脑子的蠢货,单从千贺子死后的状态,就轻易地判定她为自杀。千贺子是被人杀死的!她是遭受蹂躏致死的!她是被那两个性变态虐待致死的!
没找到日记是警察的失职,这本日记藏在冰箱冷藏库内蔬菜柜的最底层,所以就算警察进行过彻底搜查,还是没有发现这本日记。那两个畜生更不会知道有这本日记的存在。千贺子!你在天有灵才会让我发现这本日记。
井原和山内或许会用相同的方法向别的女人下手,我就听说过很多吧女失踪的新闻。像千贺子这样一个普通家庭主妇的“自杀”,不会引起媒体和社会的关注。或许就是基于这点,他们才会对千贺子下手的吧!不过他们的运气已经走到了尽头,这两个变态男再也无法残害女性了。因为他们就要死了!
和千贺子一样,我没想到东京这个大都市里竟然有像井原和山内那样的“病毒”存在。我怀疑警察的“消毒”能力,说到底,经查实,警察是不可靠的。谁都无法阻止我,我绝对无法原谅这两个人渣!如果把他们交给警察,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被判死刑,如果只是关上几年,那就太便宜他们了!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亲手杀了他们!
那两个混蛋把千贺子当做玩具一样蹂躏,最后对她厌倦了,就吊死了她。为了制造自杀的假象,他们还掐死了无辜的菜菜!或许他们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所以连遗书都准备好了。他们给千贺子的尸体套上衬裙后,就竖起领子,戴上墨镜,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走出我家。
这一带没有人认识他们,所以他们也不怕暴露身份。就算被人看清长相,没有人知道千贺子和借高利贷的人有牵连,也没有人看过这本日记,所以根本不会把他们和千贺子的死联想到一起。
井原他们离开二十分钟或三十分钟后,隔壁的主妇来找千贺子说话。她发现门没锁,推门而入,才发现吊在空中的千贺子。或许是隔壁的那个主妇发现千贺子家有些不对劲,想来寻找些花边新闻,才会发现这惊人一幕的。对,所谓主妇就是这种人,最喜欢窥探他人的丑闻和隐私,像闻到了腥臭的苍蝇一样讨厌。
我记得回来的时候,管理员说千贺子还有救,其实那是为了安慰我才说的。千贺子的死被警方判定为冲动性自杀,这正合了那两个混蛋的心意。
所以我才觉得警察没用,我一定要替千贺子报仇雪耻!就算对方是个在道上混的黑社会,也已经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死老头儿了,无论精力还是体力,我都比他们强。就算有流氓给他们当保镖,我也要亲手宰了他们!
十二月五日(星期一)
今天我辞掉了公司的工作,走出公司的时候,听到街上响起了圣诞节特有的铃声。家里的存款已经被骗光了,但我自己还有点积蓄。靠这些钱生活四五个月应该没问题。
十二月六日(星期二)
今天去朋友借贷公司探底。千贺子的日记上说,朋友借贷公司位于阿布阿布市场的对面。我站在阿布阿布市场前,看见对面大楼第七层的玻璃窗上写着“朋友借贷”几个字。坐电梯上到七楼,公司的入口是一面很大的玻璃门,可以看清公司里的情况。里面并排着几张桌子,有几个女职员坐在那里。没有看到像井原或者山内的中年男人。或许他们在公司里面。不过,我也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就算见到了也不敢肯定。
一个顾客模样的男人推开玻璃门走出来。我问他社长是谁,他说不知道。同样的问题我又问了两三个人,得到的答案都是不知道。看来只能找一个公司职员来问问了。
据我观察,七楼中央有个房间,偶尔会有女职员或者员工进出那里,或许井原源一郎就在里面。能够看清房内情形的位置同样也能被房间里的人看见,如同棋盘上的两个国王互相对峙。我不能被对方察觉,得想个别的方法。
其实从外表来看,这里不像是那种借高利贷的公司。在柜台接待客人的是一位圆脸、气质很好的女性职员。看来只有在她身上下手了,和男性职员套近乎要花很长时间。我记住这个女职员的长相后,就在外面打发时间,等她下班后,再找机会向她搭讪。不过我觉得有必要先确认一下她是否有恋人或丈夫,如果有的话,她大概不会接受我的邀请,那我只有换一个人选了。
我站在可以看到YAJIMA大厦入口处的地方等待。过了一会儿,就看到她走出大楼,往上野车站的方向走去。她应该是直接回家,不像有约会的样子,接近车站的时候,正好赶上下班的人潮,我利用拥挤的人群,很容易就潜到她的身后。她好像要坐电车,我拨开人群跟在她的后面,买了一张和她同方向的车票。
她刷过月票,离开检票口后就走上楼梯,去搭乘山手线。因为是下班的高峰期,车站内人潮涌动,摩肩接踵,即便和她擦身而过,她也不会有所察觉。她个子不高,只有一米五左右。
在目白站下车后,她去车站旁的一家超市买东西。我背靠着超市旁一家银行的墙壁,注视着出口。没过多久,她抱着一个大纸袋走出超市,然后往住宅区的方向走去。我继续跟踪。
跟着她来到一栋灰色的木造公寓前,我看见她爬上金属的楼梯。我靠着电线杆,装出在等人的样子,继续观察她住在哪一个房间。等了几分钟,二楼从最里面数第二个窗户内的灯亮了。
我继续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没有什么变化后,便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二楼倒数第二道门。上面贴着一张写着“伊藤”两个字的小纸片,从字迹来看应该是女人写的。门旁边还有一个小窗户,里面传出菜刀切菜的声音。
我想她丈夫可能快回来了,便走到公寓的最里侧,站在一个可以看到楼梯和门的地方,继续观察。但是那扇贴着“伊藤”两个字的房门始终没有开过。
肚子饿了,我走进一家可以看到她家房门的小吃店,一边吃饭一边观察。等了半天也没见她开过门。她那个年纪应该已经结婚了,不过现在看来,她好像还是单身。她给我的印象的确很朴素,或许连恋人也还没有吧。
十二月七日(星期三)
大收获,我搞到了井原的照片。
今天我仍旧在YAJIMA大厦等她下班。见到她后,我向她打招呼,一开始她有些防备,但谈久了,发现她还是挺坦率的。
我们找了一家茶室坐下,我问她的爱好和工作,简直就像是来相亲的男女。聊了一会儿,我有意无意地把话头转向朋友借贷公司的社长。我问她社长的长相,她告诉我最新出版的《G周刊》上就有社长的照片。
我问她明天还能再见面吗,她有些犹豫,没有立即回答我。我说明天还会在这里等你,我想她一定会来的。这就是我今天打听出的情报,这样和不认识的女人见面有点不自然。
和她分开后,我去书店买了一本《G周刊》,急急忙忙地翻开内页,找到那张照片。和千贺子描写的一样,井原脑袋半秃,头顶上还残存着几根软毛,我总算见识到了井原的“尊荣”。照片上井原道貌岸然地坐在一张大桌子的后面,一张又圆又大的肉脸上挂着令人恶心的笑容。他看起来很壮实,但健康的身体里隐藏着邪恶的本性。
你笑吧,看谁笑到最后。
这篇名为“工薪借贷的福音——井原源一郎”的专访一共四页,副标题是“借贷公司社长奋战记”。在专访的第二和第三页上还有几张黑白的小照片。我注意到其中一张照片上,有一个面相凶恶,留着中分的男人,难道他就是山内吗?
明天再问那个女人吧。对了,我还不知道那个女人的名字和家庭背景,那明天顺便一起问。
十二月八日(星期四)
昨天我说在茶室等她,她果然来了。我指着周刊上的照片,问她那个像黑社会的人是谁。她说那人叫山内,是公司的合伙人之一。我想再问一些有关山内的事,但问太多会让她起疑,还是缓一缓再说。
我说自己住在荒川区的西尾久,然后又问了她几个问题。她说自己叫伊藤照子,故乡在福岛县的白河,难怪说话有一点口音。她还没结婚,连男朋友也没有,问她多大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地告诉我,是昭和二十六年生的。那应该二十六岁了,但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
她见我特意去买了《G周刊》,误以为我对她有意思。我提起她公司的社长,她皱着眉头表示社长在公司女职员中的人缘很差,并且有传言社长是“传说中的那种人”。但她觉得社长表面上看起来并不像个流氓混混。
她好像对我有好感。我想让她帮我调查山内的住址,但我们还没好到那种程度,这种请求有些不自然,或许会让她感到为难。明天是星期六,我邀请她去开车兜风,并且说,不放心的话,带同事一起来吧。我想她不至于会带男同事来,如果是女同事,那我就可以知道更多公司的内幕,这或许是个收集情报的机会。
伊藤照子说她明天有约,但如果是后天的话,就没关系。于是我们就这么约好了,星期日的下午两点,在这家茶室里碰头。
十二月九日(星期五)
到了约定的那天,伊藤照子告诉我很多有用的信息。井原这个老色鬼果然也对公司的女职员下手,但照子说她幸免于难。不光如此,井原身边的女秘书几乎是半年一换,换得如此勤快的原因是自不用说。他和那些女秘书之间的瓜葛已经成为全公司公开的秘密。照子说她本来叫了朋友一起来,但大家都没有时间,我看这只是她的借口。
依照照子的提议,我们开车到霞浦兜风。我很困惑,为了得到更多的情报,是保持现状好呢,还是和她发生关系比较好。我不想伤害一个好姑娘——为了替千贺子报仇,使另一个女人落入不幸——我置疑自己行为是否正当。
双手紧握方向盘,最后还是决定不要和她发生关系。我不是井原或山内那种禽兽,我希望照子也能这么想。
但如果什么都不做那也很奇怪。回到东京的时候已经很迟了,我送她回目白的公寓。车子停下来的时候,她在等我说点什么,或做点什么,车内的气氛有些尴尬。我紧握着方向盘,花了很长时间下决心,最后闭上眼睛,轻轻地给了她一个吻。至此为止,我们没有进一步的发展。
十二月十一日(星期日)
我们的关系已经很亲密了,我便借机向她打听山内的事。照子也察觉到公司好像和暴力团伙有不寻常的关系,她还听说山内就是暴力团伙“K联合”的骨干。照子对山内没什么好感,还说如果找到别的工作,就不想去朋友借贷公司上班了。
我想索性告诉照子实情,然后拜托她帮我查找山内的住址,但考虑了一下还是算了。一来我不想害了照子,如果她在调查中引起井原他们的怀疑,很可能她会像千贺子一样遭到不幸;再者井原他们如果知道有人在调查自己,就会产生警觉,我的行动也会败露。
我真的很苦恼,如果我知道山内的住址就好了。只要搞到山内的住址,再搞清那两个混蛋这两月来的行动规律,我就不用再做这种害人又害己的伪装了。
照子笑着对我说:“你好像很想知道有关山内的事情嘛。”
我只能骗她说:“我有个朋友和他有些纠纷。”
照子又说:“真伤脑筋呀,那么,如果知道了山内的地址,你想干嘛?你说的那个‘朋友’,该不会就是你自己吧?”
她的直觉很准,让我直冒冷汗。我连忙摆手说不是我,但心里却想,还是和她实话实说吧。其实我刚才的话就露了马脚,我说朋友和山内有纠纷,那不就表示我是为了朋友才来接近照子的吗?难不成我是认识照子后,才发现朋友的仇人就是照子老板的合伙人——这也太巧了,一听就是假话。
照子没有追问下去,我送她回公寓,并且在目白沿街的一家餐厅里吃了晚饭。吃饭的时候我想说点别的,活跃一下气氛,但笨嘴笨舌的反而让气氛变得更为尴尬。唉,我真是个不解风情的家伙。
在公寓楼下,她主动吻我。我把右手放在她的膝盖上。至此为止,我们不可以再有进一步的发展。
十二月十三日(星期二)
没想到照子竟然从公司的联系簿上找到了山内的地址。她把抄着地址的纸条递给我时,我又感激又惊讶。不过这个应该是他老家的地址,上面写着“长野县日义市开田字东野1307”。照子又告诉我一条很重要的信息,她说今年山内为了避开春运的人潮,提前回老家过年了。他要在那里待一段时间,一月份的四号或者五号,才会回东京。
这简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山内在东京时,身边一定有一群流氓充当他的保镖。我没信心和他们单打独斗。但回老家就不同了,肯定不会带这么多人一起回去吧!只有他一个人的可能性较大。再者,和大都市比起来,乡下比较容易动手。城市里即便到了深夜也有很多人在外面晃悠,而且住宅比较密集,有个风吹草动,邻居都能听见。乡下不一样,我就听说过很多在乡下发生的劫财杀人案至今都没有破。
百分之九十九的有计划杀人案,都有动机存在。警察的查案流程,就是先找出这个案子的受益人是谁,也就是被害人死后谁会得到较大的利益,然后再用不在场证明一个个排除那些“嫌疑人”的嫌疑。在调查过程中,真凶逐渐浮上水面。当然有目击证人的话,那就更省事了。这就是“都市型犯罪”。可是,如果一个在东京工作的平凡上班族,某个星期天,来到离家很远的乡下旅行,临时起意杀了一个独居老人并抢走了他的钱财,星期一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继续上班,谁会想到他是那个杀害老人的凶手呢。
换言之,如果我杀了山内,并且翻箱倒柜,将现场伪装成劫财杀人,就和我刚才说的那个例子没有区别。只要没有目击者,我连不在场证明都不需要。如果山内的家在人口稀少的地段,那更是天助我也。别说长野的那些乡下警察不会找上我,就是东京警视厅一课的老探员也绝不会怀疑到我的头上。他们找不到犯人,最后只能当成普通的劫财杀人不了了之,就像他们对千贺子那样。我只是生活在东京一个小角落里的上班族,警察也绝对找不到我要杀死山内的动机。
这些无能的警察,轻易地把千贺子的死判断为自杀。即使有人怀疑家住墨田区的益子秀司有杀人动机,讽刺的是,千贺子的死反而会成为这种怀疑最大的反证。根据西尾久公寓内邻居们的证词,的确有一个戴墨镜穿风衣的中年男人来找过千贺子,但没人会想到那男人就是“朋友借贷”的井原或者山内,所以光凭这一点,绝对无法将我和他们两人联系在一起。当我听说山内的老家是长野的乡下时,就下定了决心要干掉他。最好他住的地方人烟稀少,这样的话我就走运了。
照子露出了不安的表情,可能是我下定决心后的苍白脸色让她感到害怕。我送她回家,路过上次去的那家餐厅,我们进去吃了一餐晚饭。在公寓的门口,她邀请我上楼,我还是第一次走进她家。我们围坐在被炉旁喝咖啡,照子说,下次去你家吧。我回答好。
电视画面上,是塑料雪片飞舞的情景,原来正在放圣诞节特辑。我眼睛盯着电视,心里却想着山内的老家。照子说圣诞节快到了。她一定在想象着大餐和礼物,而我的心中却堆满了鲜血和仇恨。照子提议圣诞节在她家开个Party,我点头答应了,心中却在清算自己的罪过。圣诞节啊,本来约好了今年的圣诞节三个人在家一起过。唉……还是别多想了。
很明显,照子期待我和她能有进一步的发展。女人真是太简单了,这么轻易就相信一个男人。如果我继续说谎,继续骗她,那我也能像井原和山内那样……
想到这里,我无法正视照子的脸。她的肤色很白,鼻梁很低,脸圆圆的,眼睛上涂着深色的眼影。她虽然不是很丑,但就是缺乏魅力,属于那种过眼即忘的类型。但她的脚却让人印象深刻,那是一双色泽白嫩、丰满发福的脚。看到这双脚,就让人联想起系着围裙、穿着线织短袜、精明能干的家庭主妇。
今晚除了接吻以外,仍然没有进一步的发展。我若无其事地问她“社长”住在哪里。她说不知道井原的老家在哪里,只知道他年假的这几天一直待在东京。道别的时候,照子对我说:“后天我在那家茶室等你,不见不散。”
已经结束了,够了,想要的情报都已经到手了,没必要再和照子见面。这项充满罪恶感的工作已经结束了……
接下来我将从她的眼前消失。照子不可能找到我,她不知道我家的具体地址。后天她会在那家茶室一直等我吧,虽然心里过意不去,但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我想写信向她道歉,但是会留下证据。我说担心车子会被开罚单,就起身离开了。
十二月十五日(星期四)
星期六来“阿美横”买东西的人很多。我戴的墨镜、穿的衣服,以及发型都和平时不一样。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来这里买一把登山刀当做杀人的凶器。
照子现在一定在那家茶室里苦等吧。不可思议的是,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内疚,因为这是对她最低限度的伤害。一开始接近她的目的,就是为了得到井原和山内的情报。我有做一个“坏男人”的觉悟,所以我尽量减少和照子接触的时间。
十二月十七日(星期六)
最近我的作息就像夜行兽一样,天明时入眠,天黑后醒来。既然决定在晚上动手杀掉山内,那现在开始要习惯日夜颠倒的生活。
我从周刊上剪下印有山内照片的那页用来熟记他的脸。这篇专访的主角是井原,所以山内的照片很小,但他的长相特征很明显,应该不难认。
杀死山内的步骤越简单越好,要随机应变,不宜制定太详细的计划。因为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我无法预测当天会发生怎样的情况。
要杀了他很简单,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就足够了,但还有几个问题必须事先考虑清楚。当地是外来人口稀少的乡下,我一个外人很容易引起注意,所以在穿着和打扮上要尽量符合当地人的特征,并且绝对不能坐出租车或者问路。
如果日义市的车站极其偏僻,除了本地人外,只有我一个外来人在那里上下车(我这样想似乎夸张了一些,不过要做好最坏的打算),那我只能放弃这个计划。因为只要我在那里下车,即便能躲过当地居民的目光,也无法逃过乘务员的眼睛。事后警察找他们取证,他们很容易就能回忆起当天有我这样一个外地人来过。还有住宿的问题,要找一家观光客较多的旅馆,在这种日子一个人来投宿本身就很奇怪。不过……日义这种地方会有人来滑雪吗?
要选择人多的时候下车,混迹在人群中出站。计划完成后,晚上不要回旅馆,找个地方待到天亮。第二天趁着人多的时候混进列车,回到东京。动手的时候一定要谨慎,最重要的是不能拖拖拉拉,下手要利索,毫不留情。我有充足的信心能做到这一点,我内心的积怨足以将他杀死千万遍了。
本打算开车去,但考虑到我对那里的地形不熟,再加上万一尸体很快就被发现,警方有可能封锁当地的交通要道,所以我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再说开车的话,就一定要找个地方停车,如果车子在停放的期间被人记下了车牌和车型,那警方经过调查很容易就能找到车主。好不容易让案子变成动机不明的状态,却因为车子这种小事就功亏一篑,这实在是太愚蠢了。
十二月二十日(星期二)
准备明天就去,我对那里的环境完全不了解,要先去勘察一下,根据周围的情况来决定行动是否需要延期。行动一定要谨慎,一旦失败我也就完了。我死了或者被抓了都无所谓,但我无法原谅自己没能替千贺子报仇,我不希望这本笔记会在今天完结。
十二月二十四日(星期六)
这次不行。
果然像我预料的那样,行动暂时延期。我二十五日上午十点来到新宿坐车,街上的圣诞节气氛已经很浓。我搭乘中央本线,傍晚的时候到达日义,一路上我都在睡觉,为行动养精蓄锐。
我想星期天外出的人肯定比平日多,结果我想得没错,上车下车的人都不少。到站后,我发觉日义市的街道很宽阔,是个比我想象的要大的地方。我在厕所里换上一件很普通的蓝色的运动衫,然后按照站内示意图的指示找到开往开田的公交车。坐在公交车上,我想起了放在手提包里的那把登山刀。
田地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但并不像下过雪的样子。公交车上没人盯着我看,这下放心了,看来我并不显眼。顺利的话,天黑以前就可以到达开田。
我开始想地址的事。这里不是东京,字东野1307这个地方可不好找。下车后走了一大段路,却连个人都没碰到。这里的人口比我想象的还要少,而且气候也很寒冷。广阔的土地上一户户农家错落其间,每户我都要走到门前去查看门牌。通常找不到人就会去派出所问警察,但我找人的目的是将对方杀死,当然不能去问警察目标住在哪里。
当我找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那是一家占地面积很大、屋顶上覆盖着稻草的农舍。当我看到白瓷片制成的门牌上写着山内恒太郎本人的名字时稍稍有些意外,但我并没有因为找到他而变得兴奋。心理上挫折感造成的伤害和生理上的寒冷带来的困乏,已经消磨掉我大半的斗志。此时我的心境和在东京描绘复仇场景时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月光在雪地的反射下,将四周照耀得格外明亮。所有的声音都被吸入虚空之中,不见半个人影。我沿着山内家的大房子绕到后门,那里有一间连接主屋的小仓库。小仓库的位置很好,可以看见从主屋里透出的灯光,还能听见屋内说话的声音。我藏身在主屋与小仓库之间的缝隙内,脚下的冰雪已经冻结成如岩石一样坚固光滑的冰块,我不用担心会留下脚印。四周太过安静了,以至于屋内说话的声音在室外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其中有一个声音特别响亮,我想那一定就是山内的声音,所以就竖起了耳朵仔细倾听。
从声音来判断,屋里除了山内,还有他的老婆和女儿。还有个老太婆的声音,那应该是山内的母亲吧。山内的嗓门很大,他边说边笑,很粗俗的样子。
我不可能在他家人面前动手杀他,更不可能连他的家人也一起杀死。睡觉的时候有他老婆睡在身边,所以只有等他单独外出的时候再下手。这时,我听到他老婆和女儿正在说一件有意思的事。
今年的除夕,附近的神社会举行跨年的祭典,屋里的三个女人当晚要去神社帮忙做饭,一直到第二天早上的六点才能回家。山内便说自己只能一个人在家看红白歌会[1]了。
真是天助我也!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决定先离开山内家。但不知是因为站立的时间太长还是天气太冷,一抬脚才发现双腿早已麻痹。但这时再调整姿势已经来不及了,我“咚”的一声撞在小仓库的墙壁上。屋里的说话声突然停止了,我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紧紧地握住口袋里的刀。过了一会儿,谈话声才再次响起。
最后一班公交车早就开走了,我走了三个小时才回到日义车站。
今天的任务到此为止,我在站内查找时刻表,发现早上四点五分有一班车开往名古屋。先坐车到名古屋,到了名古屋后,要回家就有很多线路可以选择了。总之今天先这样,我决定坐车到名古屋,然后再换乘东海道线回家。
但在杀人的当晚,不能像现在这样随随便便地坐车回家,必须找个地方先躲起来,等到人多的时候再进车站。想到这里我有些顾虑,那时外面天寒地冻,就算把包里所有的东西都盖在身上,这个月份一个人在户外等到天亮,不冻死才怪。不过完成杀人后亢奋而紧绷的神经也许能让我挨过这样的寒冷吧。
今日不枉此行,我找到了山内的家,并且得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这对我下次的行动有很大帮助。
十二月二十六日(星期一)
[1] 红白歌会是日本每年在除夕夜例行举办的歌唱比赛。
26
我杀了山内。
昭和五十三年一月一日(星期日)
过程没什么好写的,只写出结果就足够了。除我之外,没有其他人能看到这笔记。再说杀一个人,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没必要写在纸上留给自己回忆。
一月二日(星期一)
还是写下来吧,就当做是献给千贺子的供物。
该注意的事项我都已经记下来了,所以我选择搭乘天黑后才达到日义站的列车。下车的人很多,完全没有担心的必要。我在厕所换上运动衫,然后去坐公交车。公交车上的人也很多,只是这次到站的时间有点晚,一切都和上一次一样,计划进展得无比顺利。
到达开田时已经十点多,这也是早就计划好的,因为这种时间大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但是为了安全起见,我还是选择走背街小巷,在到达山内家之前不会碰见任何人。
走在被冰雪封冻的森林中,我想到待会儿要用登山刀杀死山内,突然感到有些棘手。计划进行至此可以说是完美无缺,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我却没考虑好,那就是具体怎样杀死山内的问题。我不习惯使用刀具,更何况是用刀杀死一个人,如果对方乖乖地站在原地让我下手,那当然可以一刀毙命,而不产生其他的伤口。但谁会那样引颈待戮呢?山内肯定会大吼大叫,疯狂地挣扎反抗,毕竟他是个对在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已经习以为常的黑道大哥啊。
我走进山内家屋后的树林里思考这个问题,到底用什么凶器比较好?这时我看到雪地上有一根直径三厘米左右的铁棒,铁棒一头是尖的,另一头弯曲成一个可以勾住绳索的铁环。这大概是橛子什么的吧。我戴上手套,握住铁环的部分,试着抡了几下,感觉就像是在工厂里见过的撬棍,用起来挺顺手的,于是决定用这根铁棒当凶器。不过要注意的是不能在铁棒上留下指纹,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夹在腋下带走了。
我把登山刀别在皮带上,以备不时之需,手里则紧紧地握着铁棒,蹑手蹑脚地靠近主屋。四周鸦雀无声,除外之外再也没有别人,而远处的神社此时正值祭典的高潮。一动一静,两相对比,更显出这栋房子周围的寂静。我从后门的窗户往里窥视,透过被水雾覆盖的玻璃,看到了山内穿和服的后背。他坐在地炉边,正背对着我看电视,电视的音量很大。我本想就这么破窗而入,但一想这样做很费工夫,他或许在房间里藏有武器,比如武士刀之类的东西。等我爬进窗内,说不定他早就拿好武器站在那里等我了。
我暂时先蹲在窗户下面,注意听屋里的动静。这样做的另一个原因是我担心屋里会不会还有其他人。我要杀的只有山内,和山内的家人并没有过节,所以我不想伤害他们。过了一会儿,在确认屋里的确只有山内一个人后,我决定从正门进入屋内,穿过走廊,然后悄悄地走到了山内的背后再出手杀他。
我将这个过程在脑子里演练了一遍,却又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脚印,雪地上四处残留的脚印。虽然地上的雪大多已经冻结变硬,但我还是怕会留下脚印。现在才想到也来不及了,我不可能再回头去清除树林里那些脚印。不过我是穿运动鞋来的,因为我担心行动失败,逃起来比较方便。这双鞋子很普通,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应该不会留下独一无二的足迹。
我绕到正门,确认四周没有人后,才轻轻地推开大门口的玻璃门。大门没有上锁,我把大门推开一米左右的空隙。我是屏住气完成这几步动作的,紧张得我差点忘记了呼吸。
我从大门的空隙侧身而入,门后就是走廊。我慢慢前进,脚部发出轻微的声音,木地板也随之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但是电视的音量实在是太大了,那个家伙一点儿都没发觉。电视里正在播放相声节目,我走进房间,踩在榻榻米上,逼近山内的身后。
我躲在柱子后面,探出半个脑袋,原来这里就是刚才一直在偷窥的窗户下面。从这里看,这个房间相当大,穿着棉质和服的山内将整个后背暴露在我的面前,要下手真是太简单了!但我的双腿还是会发抖。
一棍子打死他实在是太便宜他了!但又不能发出太大的声响。算了,先别考虑这些,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心脏的跳动声仿佛在屋内回响,毕竟是第一次杀人,我紧张得几乎无法控制我自己,但我想起了千贺子的日记,刹那间,整个人冷静得像坠入了寒冰地狱。动手吧。
离他只有两三步的距离了,但他还没发觉。我看见前方的玻璃上映出了我和山内的影子,慌了神,但马上镇定下来。
“山内……”我压低嗓音叫他的名字。听到这声音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好像亡魂的低语,而那个混蛋回头时,脸上居然带着听相声留下的笑意。我用尽全力拿起铁棒向他抡了过去。一声切白菜的声音过后,山内颓然倒地。他的右手扣在地炉上,扬起了一阵烟灰,我还以为他要撒灰迷我的眼睛,连忙屈身躲闪。
但什么也没发生,山内的鲜血在地板上辐展蔓延。我放下铁棒,拿出登山刀刺向他的心脏,这也是早就决定好的。补上这一刀很有必要,因为我怕他没有死透。然而……我却怀疑自己的手感,刀刺进他身体的感觉,就像刺进一块铁板,他的身体一点儿也不像人类的身体那样柔软。我感到刀子很钝,无法完全刺入他的身体,最后只能将自己的身体压在刀上,用体重将刀刃完全推入他的胸膛。真恶心,拔出刀后我连忙避开身子,免得被血溅到。
等鲜血不再喷涌,我把手伸进猎物的怀中,掏走了他的钱包。我又拉开柜子和抽屉,有的半开,有的全开,但我没拿走里面的东西。干完这些,我急急忙忙地走出大门,看清四周没人后,再轻轻地关上玻璃门。我手指不停颤抖,按捺着激动的心情,慌慌张张地逃离现场,朝树林中跑去。
在树林里走了一段路,我才察觉到异常。真奇怪!不应该这样的啊!到底哪里不对?啊!我想起来了,我来的时候带着一个手提包,但现在手里什么也没有。手提包没了!到底在哪儿弄丢的?我完全想不起来。
我试着让自己先冷静下来,于是就在原地蹲下。终于想起来了!在捡那根铁棒的地方。如果警察捡到了我的手提包,那我的身份就暴露了。不知道还在不在那里,我真是个糊涂蛋!我连忙折返去发现铁棒的那个地方查看,真是奇迹啊!手提包居然还在那里。我一把抓起手提包,把带血的登山刀塞入包内的最底层。刚才一阵慌乱,轻手轻脚走出山内家后,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狂跑起来。
又走了几步,双脚开始打颤,步行变得十分艰难。杀人后都会有这种反应吗?我放慢了脚步,终于又冷静下来。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或许是光线暗的关系,并没有发现明显的血迹,这样就没必要换衣服了。取出眼镜戴上时,天空开始飘雪。我心中暗暗叫好,连脚印也用不着担心了。
拖着沉重的步伐,我在风雪中行走。四周是无尽的黑夜,而我将面对惨淡的人生。我的心已经死了一半,手中沾染上他人的鲜血,我不再是个普通的人,我是个杀人凶手。我半夜在异乡徘徊,经受着寒冷与恐惧的侵袭,双腿颤抖,无法前进,只能紧抱双肩蹲坐在道旁休息。
喘了一口气,我继续往前走。在屋里干的那些事,大概才用了两分钟都不到吧?作为外行来说已经很不错了,恐怕山内死到临头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死。可惜的是,我没勇气能够先告诉他理由,再杀死他,毕竟对方是个狠角色,而我在不久之前还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善良小市民。所以只能从背后偷袭他。
我这才想起来要数数他钱包里有多少钱,一数才发现居然有四十七万之多,有几张票面上还染有血迹。看着这些钱我心情很复杂,思前想后,最后决定就把这些钱当成我做这件肮脏工作的报酬吧。真是可悲啊,想着想着,我的眼角流出了泪水。
走了三小时左右,在路上也曾遇上过几个人。不过天上飘着小雪,四周光线又暗,就算没撑伞也只是互相打个照面,他们应该无法看清我的容貌。我感到极度的疲劳,好几次脚底打滑,甚至摔了个四脚朝天。
一进车站我就吓了一跳,或许因为是元旦的关系,都已经是半夜三点了,站内还是人山人海。我想利用站内的灯光,重新检查一遍衣服上有没有血迹,就把衣服脱下来仔细看,连后背都没有放过。大概因为布料是蓝色的,衣服上找不到肉眼可以看清的血迹。这次行动的日期选得太好了,我混入人群,走进检票口。原来的计划是找个地方躲到天亮再离开,但如果尸体被发现,警察派人搜山就麻烦了。所以为了争取在他老婆、女儿和母亲早上六点回家之前离开这里,和上次一样,我选择搭乘那班四点零五分开的列车。
列车内的暖气让我逐渐恢复人类应有的感情。车窗外,天色渐明,就好像一个噩梦终于结束。经常在报刊杂志上的小说里看到这样的描述,现在我才算是切身体会到了,恐惧已经远去,杀人这种事我也从未做过,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梦。随着太阳渐渐升起,这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第二天,第三天,东京的报纸上都没有刊登有关那起杀人案的报道。难道这只是一个梦?不过手提包里的刀子和凝结在包底的血块却告诉我那是现实,不是梦。刀上的血迹,无论怎么洗也洗不掉。
一月四日(星期三)
今天去了一趟涉谷的枪械店。我想井原应该已经得知山内的死讯,所以他和他的手下不会坐以待毙。如果井原猜到山内的死和千贺子有关,那他马上就会查到千贺子的丈夫已经辞职,并且搬家的事。都怪我糊涂,把写有现在住址的纸条搞丢了。我想掉在旧公寓里的可能性比较大。万一这张纸条被井原找到了,那他就会带着同伙来找我算账。要应战,光靠一把登山刀是不够的,这就是我去枪械店的目的。有把散弹枪在手能让我安心许多,不光可以用它轰烂井原的脑袋,万不得已时也可以用来轰烂我自己的脑袋。
但到了店里,店员告诉我购买枪械需要身份证明和保险证明,有了这两样还不够,总之手续非常麻烦,枪支弹药不是那么简单可以买到的。今天是买不成了,我向车站走去。没走几步,一个混混打扮的男人追了上来,刚才在店里见过他。
他开门见山地问:“大哥你要枪吗?”我点点头,他就说有我想要的东西。是用几把旧枪的零件拼起来的,没登记过,枪身做过截短处理,虽然射程不长,但威力大,而且带起来十分方便。我问他多少钱,他回答十万,不讲价。我说我要了,他让我一小时后在后面的公园等他。虽然觉得这种交易很危险,但反正钱是抢来的,再被人抢走我也不会有怨言。
一小时后他如约而至,不光带来了枪,还送我十盒一打装的子弹,真想不到做他们这行的还挺讲信誉的。
到了晚上,我半信半疑地来到荒川四木桥的桥墩附近试枪。先确认四周没人,然后等电车来时我扣下扳机。这枪的确能用。
一月六日(星期五)
井原没山内那么容易解决。去井原家一看才知道,他住的是带有街门的气派豪宅。他不知道我的长相,这对我非常有利,不过他想搞一张我的照片也不是什么难事。我以前的同事手里肯定有我参加员工旅行时拍的纪念照,井原只要随便抓个人来威胁一下,就可以得到我的照片。
估计他还没这么做,也就是说他还不知道我长什么样。为了查清井原的作息规律,从早上开始,我就一直在远处监视他家。这样做的危险性很大,为了靠近一点观察,我伪装成上早班的上班族从他门前经过,我这张脸也就完全暴露在他们的视线之内。我不得不这样做,因为这附近连家小吃店或者茶室都没有。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明知危险,我还是站着观察了一阵。有个打扮像佣人的女人拉开铁门,从里面开出一辆“皇冠”。车子由司机驾驶,井原坐在后座上,一副大老板的派头。他身边还坐着一个男人,看样子他是要去位于上野的公司上班。
皇冠开走了。我也走路回了家,下午五点过后,才又来到了井原家附近。我信步走过他家门前,顺便偷瞄庭院里的情形。车库是由钢架和塑料顶棚搭建而成的简易车库,里面的车子还没回来。我找了一个角落继续监视,突然察觉这样做很危险。
如果井原已经有所警戒,那他可能会派喽啰在家附近四处巡逻,我这样待着不动很容易被他们看见。万一他们记住了我的长相,就算我日后能成功杀死井原,那些见过我的喽啰也肯定会出来对我进行指证。
我也曾想过坐在车里监视,但这附近几乎没人停车,就我一辆车停在路上,实在太显眼了。或许用不着井原那帮人,附近某个嫌我碍事的大婶都会记下我的车牌和车型。所以用车是我的最后手段。
今天算了,还是再想个别的办法吧。刚这样想时,那辆皇冠就回来了。车还是那辆车,人还是那两个人。有所不同的是,这次铁门是司机下车打开的。我又站着看了一会儿,井原以外的那两个男人难道不回家吗?看来他们和井原都住在这里。
无论是司机还是井原身边的那个男人,身材都很魁梧,他们一定兼任井原的保镖。山内的死一定对井原触动很大,他怕自己也会遭此厄运,所以才找人来保护自己,甚至和他们同吃同住,若非如此,井原不可能会这么早下班。
这些保镖看来会跟他一段日子,至少一个月,我必须做好思想准备。不知道井原对他搭档的死是怎么看的……
我边走边想这个问题。有关山内的死因,井原会想到的答案大概只有三条。
第一,从我伪造的那些假象来判断,山内是被强盗杀死的,他只是个运气不好的被害者。也就是说,凶手不认识山内,山内只不过是个带着大笔钞票回家过年的冤大头……不过,我想井原应该不会上当,这种伎俩只能用来骗骗警察。
第二,自己和山内一起做过的坏事简直罄竹难书。出来混,迟早要还的,所以山内就被寻仇的人杀死了。井原如果想到这一点,他大概会先把我杀了,毕竟攻击是最好的防御。但到目前为止我都还好好的。那样说来,他还没想到这一条……
不是,他不是没想到会有人报仇,而是没想到报仇的人是我。毕竟恨不得要杀了他们两个的人不止我和千贺子两个。虽然不知道他们还做过什么坏事,不过像他们那样的坏蛋,做过的坏事肯定不止这一件。估计井原这时正在琢磨,到底是谁要找他报仇。
第三,虽然也是仇家上门报仇,但报的只是和山内之间的私仇,与自己无关。他会这样想的几率和上一条一样,如果井原这么想,那他很快就会解除警戒。我也但愿他会这么想,但前提是他还不知道自己杀死的女人的丈夫已经辞职并且搬家的事。
其实,一个普通的上班族用辞职和搬家来逃避妻女双亡的痛苦,也是可以让人理解的行为。或许是我多虑了。
今日所见,井原现在的生活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鸽子,每天除了去公司上班哪里也不去,这样我根本无法下手。我想在他外出办事的时候寻找机会,不过那两个保镖如影随形,即便外出办事,肯定也不会让他单独前往。而且外出办事都是在白天,要杀他最好还是在晚上。
井原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家里不出来,我必须拿出必死的决心才行,万不得已的时候就和他同归于尽。现在我能做的只有等待,希望某一天井原单独上街,当他走到某个巷口的时候,我从巷子里冲出来,一刀捅死他。除了等,别无他法,我掌握的信息太少了,既不知道井原的工作行程,也不知道他对山内被杀的看法。如果我在井原公司里有人就好了……
我想到了照子,但我对她这么绝情,她肯定不会再理我了。或许可以像认识照子那样去认识井原家的女佣。不过那种通过女人获取情报的事,我不想再干第二次了。到底怎么办才好啊?
一月九日(星期一)
经常在井原家附近徘徊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所以下午我决定去监视YAJIMA大厦。固定坐在一间茶室里也会引起怀疑,所以我找了好几间可以看见YAJIMA大厦门口的茶室,来回移动进行我的监视行动。早上去的时候茶室还没开门,我就背靠阿布阿布市场的墙壁眺望YAJIMA大厦。井原那辆皇冠九点半左右抵达大楼门口。井原和他的保镖一起下车,一起进入大楼。随后他的车就开走了,不知道停在哪里。
他进入大楼后,我无法观察到公司内部的情况。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直到下班为止,井原一直没有离开过大楼。那辆黑色的“皇冠”也没有在大楼门前出现过。
五点半,我看见照子从大楼里出来,愧疚之情油然而生。又过了三十分钟左右,“皇冠”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就停在离大厅内电梯不远的地方。十分钟后,井原带着两个男人走出电梯,他们钻进车子,车子立即发动,并且向井原荒川住宅的方向开去。看来这种像鸽子一样的生活,他暂时还会继续下去。
一月十一日(星期三)
今天继续在几家茶室之间不停转换,监视YAJIMA大厦门口的动静。但结果和前天一样,仍然是一无所获。我自己也觉得这么做毫无意义,但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能做什么。
一月十三日(星期五)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监视,等待,监视,等待,再这样下去我快没钱了。虽然手里有从山内那里抢来的钱,但我不想用那些钱来作生活费。每天都在这几家茶室来回转,店里的服务生一定会觉得我很奇怪吧?我杀死井原后,他们可能会告诉警察,说有这么一个怪人每天都出现。
一月十六日(星期一)
YAJIMA大厦的出入口不止一个。大楼里有两部电梯,都在楼梯的旁边。一般乘电梯到一楼大厅后,可以走面向马路的正门,也可以走背对小巷的后门。小巷很窄,如果有人在小巷里停车就更窄了。不知是因为停车不方便,还是在小巷里转向很麻烦,据我的观察,井原一直走面向马路的正门出入大厦。他这种像信鸽一样的生活,究竟还要持续多久呢?
一月十八日(星期三)
我等得不耐烦了。想了很多方法都不行,干脆在他下班的时候站在电梯门口等,等电梯门一打开,如果发现里面的人是井原,我就拿出散弹枪把井原和那两个保镖一起打死。然后我全力冲向后门,坐上停在远处的车子,开车逃走。
但这样一来,他那两个保镖也必须死,不过会给井原当保镖的人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虽然他们没伤害过我,但不能保证他们就没伤害过其他人,我就当替天行道吧。但这部电梯并非井原专用,其他楼层的人也会乘坐这部电梯,万一井原下楼时和其他人一起搭乘那怎么办?我可不想伤及无辜。
我不是黑手党,不会做出那种滥杀无辜的事……不,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也就顾不上别人了。现在我还是化身为一匹狼,在黑夜中伺机而动吧。
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警方来管这件事。完事后,我会消失在人海中,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过平静的日子。我有这样的权利,正义站在我这一边,只要不给其他人造成麻烦,杀死那两个人渣不能被称之为犯罪,我也绝不会进监狱。
我也曾有过小市民的想法,凭我个人之力,实在无法将井原从这个世界上抹杀掉,不如将千贺子的日记交给警方,让他们来替我讨一个公道。
我会这样想,是因为我还不想死,现在看来,只有同归于尽这个方法能奏效。我已经杀了一个人,如果交出日记,警方就会察觉山内的死和我有关。而且就算井原被绳之以法,或许也不会被判处死刑。根本没有证据能够证明千贺子是被他吊死的,他的律师还可以说这是恋人之间的性爱游戏,纯粹是一时疏忽造成的意外死亡。
先别管这些了,星期六我继续进行监视,结果还是和平常一样。下午六点他从公司下来,然后坐上来接他的车回家。如果他上车后没有立即回家,或许我还有下手的机会,但我坐在茶室里没法跟踪。
我当然想过开车跟踪,不过这大概也是他求之不得的吧。他一旦知道跟踪的人是我,就会记下我的车牌和车型,然后找机会把我逼到小巷里杀掉。我已经没那么多钱来换车了。
明天是星期日,井原大概会待在家里,闭门不出。我拿他没办法,希望他这样的生活只会持续一个月。
一月二十一日(星期六)
没钱了,今天我才注意到这个现状,心头一惊。如果我是井原的话,我会怎么做呢?山内这个家伙恶贯满盈,想杀他的人很多,井原一开始可能没想到山内是我杀的,但经过逐一排查,他最终会怀疑到我的头上。他或许会尝试分析我的行动,比如在远处监视,躲在某处伺机下手等等,继而就会注意到YAJIMA大厦附近的那些茶室。到时候他再找人除掉我实在是太简单了。我还没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危险之中,这实在是太大意了。但他为什么还没动手,这就有些不可思议了,他到底在盘算什么?肯定有什么阴谋在等着我。
因为没钱了,我想先休整一段时间。我在浅草的田原町找了一份工作。工作地点是一家小出版社,我是看到贴在墙上的招聘启示才去应聘的。工作的内容是送货,把堆在仓库里的杂志用绳子捆好搬上货车,然后开着货车把货物运送到市内的各家书店。今天是第一天上班,不知是不放心我,还是为了告诉我各家书店的方位,公司派了一个人和我同行。
这工作很轻松,也很适合我。我经常一边听着FEN的广播,一边驾驶货车,虽然有时会迷路,但还没把自己搞丢过。我打算干一个月再说。
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二)
一个人开着车,十分悠闲。我买了周刊来看,里面完全没提到日义那起事件。我又开始不安了,山内真的死了吗?
不过事情的发展和我事先所想的一样,那件事后根本没人怀疑过我。完成一次犯罪,比我想象的要简单。
如果这本笔记被外人看到了,不知他会做何感想。如果印刷出版,恐怕会被冠以《恶魔笔记》之类的标题吧。“丧妻男子成功杀死两恶徒,为妻报仇”,大众肯定会对这种事背后的故事感兴趣的,说不定还能成为畅销书。
大众既任性又无情,他们一定会认为我的行为很残忍,是名副其实的犯罪。如果你的妻子成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牺牲品,甚至你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也随之而去,恐怕你会做出比我更残忍的事。还有,把千贺子的日记交给警察,让他们用好奇的眼光来看完这本日记,这是对死去妻子的不敬。法官或许会裁定千贺子的死是与人偷情时发生的意外,而这本日记只是少妇欲求不满的妄想。
大众总喜欢将真相扭曲到自己可以接受的程度,这就是一种充满惰性的思维方式。在这种思维方式下形成的道德标准,根本连狗屁都不如。
一月二十七日(星期五)
27
这一个多月,我每天都过着久违了的平静生活。我已经忘记自己所犯下的血腥罪行,暂时封印起那阴郁的复仇之心。出版社的人很器重我,希望我能继续在社里工作。但我还是决定领了工资,第二天就不去了。长期沉浸在平静的生活中,斗志会被腐蚀殆尽。明天是星期天,后天是星期一,我打算再去YAJIMA大厦埋伏。
月二十五日(星期六)
结果却让我心灰意冷。早上没去,我不知道情况怎样,但是下午下班的情景则和一个月前一模一样。井原你这个怕死的窝囊废!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井原会这样谨慎根本和山内的死无关,他以前就是这样上下班的。
不会,他开车来过我在西尾久的家。可见他以前没那么小心翼翼,找保镖请司机是最近才有的事。
明天仍旧从早上开始观察!但如果他的行程和一个月前一样,我还是无从下手。看来只有等到晚上我才有机会,那我只要观察他下班以后的情况就足够了。
要不,明天下班后,我去他家门前埋伏吧。
二月二十七日(星期一)
就像我想的那样,晚上七点刚过,这只胆小的鸽子就乖乖地回到了家里。他身边的两位门神似乎也没有各自回家的打算。皇冠已经熄火,就停在那个钢架和塑料顶棚搭建的简易车库里。井原源一郎大概躲在屋子的最里面不停地发抖吧。
我没辙了,我不知道他的警戒会持续多久。半年?一年?甚至两三年?除了监视、埋伏和等待,我能做的还有忍耐。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干脆拿枪冲进去,拼个你死我活。
二月二十八日(星期二)
今天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我碰到了伊藤照子。虽然觉得这样没用,但我还是每天都去茶室眺望YAJIMA大厦的门口。这时我突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照子。我对她满怀愧疚,但她却一点儿也没介意,反而用十分开朗的语气向我打招呼。
照子大体上已经知道了我的事。她坐在我的对面,小声问我:“山内死了,是你干的吧?”我听到这话既激动又犹豫,心想她或许是我的朋友,于是就承认了。
“我就知道是你。”她这样说,口气中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恨意,反而带有点欣喜和自豪,看来这女人是迷上我了,她不会向警察报案,也绝不是井原的爪牙。我决定向她全盘托出,这对我将来的行动也有利。
我发现自己在述说时,竟然有点得意的心情。大概我一直坚信正义站在自己这边。我不可能将杀死山内这件事四处张扬,但并不表明我不想说给人听。这次有机会让照子成为了我的听众,我也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忍了很久了。
我把妻女被害的事告诉了她,但没有具体说杀害山内的过程。讲完后,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个知道我所作所为的人。说出来我有点后悔,但我觉得照子是可以信任的。我向她道歉,她却说“没关系,让我来协助你吧”。于是我从她那里得到很多有关井原的情报。
井原果然已经知道了山内被杀的真正原因。他大致有了眉目,才会请两个保镖来左右护驾。井原常说,男人要有体力,体力衰万事衰。为了防止体力衰弱,每周一次的高尔夫球他从不缺席。不光这样,他还是运动俱乐部、网球俱乐部、游泳俱乐部的会员。不过自从山内被杀以来,俱乐部的活动他一次都没有去过。井原果然是个胆小鬼,只会在弱女子面前逞凶。
照子还告诉我,夏天的时候,每天早上或者深夜,井原都会到住家附近的荒川河堤上去慢跑。她让我等到七月,到时候一定有机会杀他的,但我等不了那么久。能够再次和照子见面,我就应该感谢上天,当我一个人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照子就出现了,我一定要牢牢抓住这个机会。
照子很想我,所以经常去我们以前去的那家茶室和公司周围的咖啡店找我,因为她已经知道了我来这里的目的。她今天也是为了找我,才会来这家店的。
三月二日(星期四)
既然井原已经知道山内为何被杀,那他也应该知道了是谁干的。今天是星期六,白天我和照子见面,吃过饭后,我们在上野公园内散步。照子告诉我说,井原已经察觉到敌人是我,但他还不能对我出手。朋友借贷公司去年业绩不佳,所以才玩起了交通保险诈骗的鬼把戏。他们用骗来的钱填补亏空,如果让我的事引起了警方的注意,自己做的那些坏事也会受到怀疑。目前井原正在绞尽脑汁逃避警方的调查,而对我只能选择沉默。如果照子说的没错,警察是井原现在最大的麻烦,那现在这种情况对我来说也正是个好机会。
照子还说,五月三十一日公司提出决算报告和申报所得税结束后,井原就要准备开始对付我了。但他这个人做事很谨慎,不会立即动手,大概还要再花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处理文件。等到所有旧文件都处理好,加上新文件已做好,至少需要两个月。两个月后,井原就安心了,如果他再不采取什么行动,她反而会觉得奇怪。
井原尽量避免与暴力团体有所接触,山内也是与暴力团体完全断绝了关系后才和井原交往的。井原现在雇来的那些保镖好像原本是山内的人,不过两者只是雇主和雇员的关系,就算井原死了,保镖也没义务替他报仇。当然了,前提是不伤到他们。那帮家伙可以说是职业打手,或者叫工薪打手,不,应该说是打工打手……
黄昏时,我们走到不忍池边。照子看着我的脸,闭上了眼睛。但我的良心不允许自己再吻她。
三月四日(星期六)
今天又和照子见面了。井原还是老样子,不喝酒,不去找女人,下班后径直回到位于荒川河畔的家里。
井原真的还是独身,不过他是个老色鬼,和好几个年轻女人有暧昧的关系。他家里也经常可以看见不同的女人进进出出。
那天看到的女佣会不会也是他的情人呢?应该不会吧,她看起来很质朴,像是从小地方来的姑娘。
三月七日(星期二)
一切照旧,井原的日程还是没变,好像连预定的旅行都取消了。
真是个没用的男人,没保镖连夜路都不敢走吗?简直就像个女学生。我真怀疑这种窝囊废是否会真的来找我算账。
三月九日(星期四)
我觉得机会终于要来了。今天照子带来情报,说下周五的晚上,也就是三月十七日的晚上,有一个高中时期的同学会邀请井原参加,而井原也已经答应出席。同学会的地点在银座松坂屋百货店后面的一家名叫“滨野”的料理亭。照子还把那家店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写在纸上给我。
料理亭的地址是中央区银座6-11-8。三月十七日是井原他们班班主任的生日,所以除非有什么特殊情况,不然每年的三月十七日都会召开同学会。
照子还告诉我,滨野的店主也是同学会的一员,所以同学会在滨野从头开到尾,不会喝到一半再换家店接着喝,他们要闹到深夜一点左右才结束。她还记得去年井原说自己是坐出租车回来的。
这真是个梦寐以求的机会!他总不会带着保镖参加同学会吧。一个大男人没人保护就不敢外出,井原也太胆小了。他自己肯定也知道这点,为了不让同学笑话,顶多让保镖送到料理亭的门口。那之后是让他们回去呢,还是在哪里等?同学会要持续到深夜,早就超出了这些打工打手的上班时间。
三月十一日(星期六)
深夜,我先到滨野勘察地形。这是一家相当大的店,有竹篱笆,还有街门。虽然地处后街,但门前的人行道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这对我来说非常不利。
我希望同学会结束后,井原一个人走到昭和大道去叫出租车。但事实没我想得那么好,就算他没在店里叫车,也不见得会走到昭和大道再招手叫车。料理亭附近就有出租车的停靠点,而且他和朋友结伴而行的可能性也比较大。
但运气好的话,井原可能会选择走光线昏暗的小巷,那样就太好了!但他如果选择走灯火通明的大道,我只有硬来了。万一他大喊大叫引来路人,那我只能逃走。我要做好冲出人群,长距离奔跑的准备。
管不了这么多了,我心意已决。无论行动是困难还是简单,都必须下手杀了他。已经等了好几个月,要我再偷偷摸摸地监视他,我会发疯的。还好十七日不是星期六,星期五大街上人比较少,我也较容易逃跑。
以上这些假设的前提都是井原会坐出租车回家。也许他那辆黑色的皇冠一直停在店门口等他,或者同学会快结束的时候,他再打电话让司机开车过来,我看后者的可能性比较高。如果真那样,这个计划就彻底流产了。
三月十三日(星期一)
想太多没好处,反而会变得缩手缩脚无法行动。总之十七日那天晚上到底干不干,还是根据埋伏时观察到的情况再决定吧。“滨野”附近有家营业到深夜两点的咖啡馆,坐在里面正好可以看到“滨野”的入口。这种咖啡馆是为那些酒吧女的追求者而准备的,酒吧女下班通常都很晚。这里的咖啡不贵,到时候我把钱先放在桌子上,以免急急忙忙来不及付钱。只要井原一现身,并且周围没有别人,我就冲出去把他干掉。
我不可能把枪带进咖啡馆,再说银座这么热闹的地方,开枪肯定会引来警察,所以只能用登山刀。如果“皇冠”来接井原,那行动就中止,如果没来,就伺机而动。
我想他要叫出租车的话,大概会和老同学们到停靠点一起叫车,这就麻烦了。到时看和他在一起的人多不多,如果只有两三个,那我还是会下手的。
我要确保一刀将他杀死,所以下手必须快、准、狠。如果一刀没把他刺死,经过周围人的紧急抢救,井原可能会被救活。他没死的话,我只能等待下一次机会,这次只是给他吃点苦头,井原会比以前更加胆小,而我复仇的意图也就更加明显了。
我已经体会过登山刀插入人体的触感,虽然只有一次,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经验。死亡带来的恐惧会使肌肉紧绷,刀子也就不易插入。右手握刀刺入的同时,左手要托住刀柄往前推,以整个身体的力量,将刀刃推入对方的胸膛。
三月十五日(星期三)
等我动手的时候,停车收费计时器已经停止工作了,那我的车子停久一点也没关系。我找到一个好地方,在昭和大道的拐角处,那里离滨野和出租车停靠点都很近。如果把车停在那儿,从滨野门口跑到车子附近只要花四分钟的时间。杀死井原之后我会全力冲刺跑到那里,为了快速发动,车门我也不锁了。我还准备了一副墨镜。
昨天一整天我都在考虑计划的细节。明天动手的时候虽然是在晚上,但也不能大意。最后我还是决定用棍子而不是刀,原因是天气很冷,井原可能穿着比较厚的外套,用刀不易刺入他的身体。不过就算再冷,他的脑袋肯定露在外面,我找到一根和杀山内用的一模一样的铁棍,这根棍子大约有半米长,比杀山内的那根更重,威力也一定更大。用这根棍子迎面一击他就死定了!四周的环境也不允许我再打第二下、第三下。
一击必杀!叫他脑袋开花!我有自信做到这一点,因为之前我已经有过经验。明晚真让人期待啊,只要杀了他,一切都结束了。我一定要干!
三月十六日(星期四)
28
震惊!太震惊了!看完这本笔记后的心情,我只能用“震惊”这两个字来形容。
七月三十一日的星期一,我在工厂继续我的工作。身体处于无意识状态,而满脑子想的都是笔记上写的事。
昨晚在荒川河堤上路灯的照射下,我的灵魂仿佛被这本笔记吸引住了。我拼命祈祷不要出现“我杀了山内”这样的句子。那一句话就决定了我如今的立场和今后的人生。击碎山内头颅的那根铁棒,同时也打碎了我的希望。我在绝望中认识到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却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活下去。我对“逃避性忘却”这个词,有了更深刻的体悟。
那本笔记的老鼠皮色封面下,埋藏着我的过去。我惊讶自己竟然有这样的人生。飘着小雪的夜晚,我独自在漆黑的山道中行走,那样的记忆是在我杀人后留下的吗?
有关我的记述,在决定去“滨野”杀死井原的前一天就结束了。这之后,就是我在高圆寺公园里醒来后的记忆。这中间的记忆是一片空白,残留了很多我不明白的问题。
我的日记是在三月十六日结束的,而我在高圆寺公园里醒来的时间是三月十八日的下午。从日记的内容来判断,我在三月十七日的深夜的确去了银座,但我却想不起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十八日下午我醒来之前为止,那十几个小时在我脑海中彻底消失了。
午休的时候我没去吃饭,而是抱着膝盖坐在更衣室里想事。我开始推测自己在十七日那晚的行动。
十七日的深夜,我揣着铁棒来到银座,并且坐在那家咖啡馆里盯着滨野的门口。那辆皇冠没有出现(出现的话,计划就会中止),等到同学会结束,井原出现在滨野的门口。看他的样子喝得不多,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我当然是决定要动手,于是偷偷地尾随其后。没走多远,他就和同学道别,这正合我意。他一个人走进一条幽深的小巷,我紧握铁棒,慢慢靠近他的背后。但是……我中计了!我还没举起铁棒,就被井原的保镖袭击,他们群起而攻之,将我打得不省人事。
我试着用推测来唤醒我的记忆,如果事实真像我想的那样,那照子也脱不了干系。往好的方面想,我甩了她这件事,通过她那帮喜欢传八卦的同事传到了社长——也就是井原——的耳朵里,所以她才会被利用,告诉我假的消息。但万一照子是井原的爪牙呢?她到底站在哪边我也不清楚。或许一开始我就想得太天真了,我伤害了一个独身女人的心,她怎么会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原谅我呢。
还有,在不忍池边,照子让我吻她,但是我没有。回想起来,恐怕这件事就是让她对我彻底失望的原因。那之后,她才决定将我的存在告诉井原。
不过井原为什么没有杀了我?他完全可以让我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但他没有这样做,只是把我丢在公园的长椅上。
他是不想在五月三十一日前惹麻烦,引起警方的注意吗?那样的话,我算是捡了条命。他走进银座的小巷里,无论背后发生什么事,连头都不回一下,就当做不认识我,和自己无关。
难道他一开始就打算让我失忆?不可能吧,揍一顿就一定会失忆,那也太不可思议了。我看只是在打我的过程中,偶然引发了失忆。
总之,我的思绪被理顺了,很多未知的问题也得到了解决。比如车子,在高圆寺醒来后我坚信自己的车子就停在附近,这是因为我在被打的时候,车子的确就停在附近,不过那是银座,而不是高圆寺。我根本没意识到空间的转换。我忘记了有关银座的记忆,但停车这件事却一直隐藏在记忆的角落。
在墨田区九广的家里,我发现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有轮胎印的时候,却没看见汽车的影子。那是因为三月十七日的深夜,我已经把车子开走了,停在银座的收费停车区里。现在应该早就被拖车拖走了,大概被扔在新川或品川警局的后院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要么就是井原让他的手下处理掉了。我还打算去杉并警局找车子,现在回想起来还好没去,再怎么说我也是个杀人犯,不可能去警局自投罗网。
昨夜读完笔记后,我又回到竹林里的那栋房子里。为了不让附近的人发现房子里有人,我踮着脚尖,轻手轻脚地把所有能打开的抽屉都打开,终于在底层的抽屉里找到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三十万圆。
我计算了一下,这三十万加上我之前用掉的那些,刚好等于从山内手里抢来的那笔钱。在公园醒来时口袋里有七万,纸币的票面很脏,昨天看过笔记后才知道那是血。买散弹枪用掉十万,加上抽屉里的三十万,加起来正好是四十七万。那段时间的生活费是我以前的积蓄,到了三月十七日那天,刚好全部用完。
除了千贺子那本用订书机装订成册的日记外,我在笔记本里还发现了一张井原家的简易地图,以及一张好像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纸片。纸片叠成四折,我展开一看,原来是井原的黑白照片。上面没有任何说明,只是一张照片。井原的长相和千贺子在日记里描写的一样,额头微秃,脸盘很大,脸是圆的,双眼皮,大眼睛,鼻子扁平,刮过胡子的痕迹很明显,头顶的头发已经很稀疏了。乍看之下还挺滑稽,但越看越觉得猥琐。这家伙虽然长着一张喜剧演员般的脸,但内心却阴险残忍。
照片上井原背后靠墙的地方站着一个梳中分的男人,那男人的视线投向照片外,目露凶光。他肯定就是山内恒太郎。他已经死了,被我杀了。
下午的工作就像在做梦一样,做了点什么,我完全没印象。下班后我跟随着员工大潮挤上东横线,回到元住吉的公寓。今后该何去何从?这个问题占据了我的大脑。
想来想去能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什么也不做,继续隐居在川崎郊外,过着不为人知的生活。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想做了。
那本笔记上说,山内被杀这件事,警方会怀疑到我头上的可能性很小。只要我一直待在这里,不出事也不惹事,就不会有什么问题。我想和良子两人继续过安稳平静的生活。
不行……我听到了心中反驳的声音。看来我要过安稳日子没那么简单。“报税的截止日”,我记起照子对我说过的话,一旦过了这个日子,井原就会开始找我算账。照子好像说是五月三十一日,加上整理文件的两个月,七月三十一日……那不就是今天吗?
如果我是井原,我会怎么做?杀了自己的同伴,还要杀自己,这种男人让他活着就是个祸害,换了谁都想把他除掉。就像颗拔掉保险栓的手榴弹,怎么可以让它滚到脚边!
或许井原为了得到这两个月的时间,才夺走了我的记忆。我好像听御手洗说过,有种药物就有使服用者失忆的效果。井原给我灌下了这种药,如果我因为服药过量变成了白痴,那对他来说再好不过。就算没那么严重,也能让我暂时失忆,为他争取时间来准备对付我。看来他的这个方法是奏效了,这两个月来我的确没有再找过他的麻烦。
那我现在的处境是极其危险的。我被世人遗弃,无亲无故,谁也不知道益子秀司这个人身在何处,更不会想到他有一番奇遇,如今已经变成了石川敬介,在一家小小的工厂里打工,是众人眼中的怪人。这样的怪人即使被人杀死,也不会引起注意。
我这个天涯孤客如今孤身一人,连一个能够保护我的朋友都没有。如果有人把我杀了再扔进多摩川伪装成自杀,估计连替我收尸的人都没有。没有人会替我落泪,更不用说怀疑我的死因。我现在这种状态,就像举着一块“请随时来杀我”的牌子,毫无防备,随时都有丧命的可能。
一想到这些,我的脊背就发凉。一个人的死之所以会受到重视,是因为他有亲朋好友会替他感到惋惜。而我是个例外,我死了,谁也不会在意,所以要杀我也很容易。
我绝望了,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回到公寓了。我正抱着双膝,蹲坐在房间的中央。我奇怪井原怎么还没对我下手。来啊!杀了我啊!现在你们要来找我算账,我连句怨言都不会有。
我悄悄地站起来走到门旁,把耳朵贴在大门上,注意听外面的声音。发现什么声音都没有后,才把门打开细细的一条缝。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
唉……这样不行啊,居住的条件实在是太恶劣了,恐怕杀手的幻影要长期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井原的手下可能还不知道我住的地方,但我不能太乐观,也不能疏忽大意,或许对方早就摸清了我的底细,只是还未动手罢了。
“啊!”我忍不住叫出声来,因为我想起一件可怕的事。那天御手洗在对我讲有关记忆障碍的事之前,曾指着一个年轻的男人,问我认不认识他。那一定是井原的手下!原来他早就派人埋伏在我身边了!
我吓得浑身哆嗦,自己已经无路可逃,即便想隐姓埋名去过隐遁的生活,也已经变成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
不如……先下手杀了井原!就算死也要拉他垫背。
俗话说兔子急了也要咬人,既然你逼得我走投无路,我也只有铤而走险了。这时我为自己没缺胳膊少腿,还好好地活在世上而感到不可思议,既然要动手就要尽快,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为什么现在是最好的时机?第一,井原还不知道我已经恢复记忆的事,所以他才没有出手杀我。我要利用这点,攻其不备,他的那些保镖也一定没想到我会先去杀他们的老板。
第二,明天就是八月了。照子说过,每年夏天的早上或是晚上,井原都有在荒川河堤上慢跑的习惯。他不知道我已经恢复,所以外出的时候可能就不会带保镖。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了,没有保镖保护的井原何足畏惧,杀他可能比杀山内更容易。
第三点和良子有关。良子现在不在,让我无所牵挂。如果良子在家,我在深夜外出行动时,还要想好外出的理由来骗她。这样会对我的行动造成阻碍。而且良子是我最大的弱点,那帮家伙想要杀我其实再简单不过了,他们只要捉住良子,以她为人质,让我到哪里,我就只能去哪里,甚至让我用自己的命来换良子的命,我也没得选择。
所以我必须在良子回来之前和井原做个了断。良子回老家已经三天了。后天,也就是八月二日,良子就要回来了。
今晚还是明晚?只有这两天的时间给我选择。
即使没有良子,我也不想再等待了,因为再过两三天,说不定井原就会找上门来,那时我只能束手就擒,所以我必须先下手。如果我能顺利杀死井原,然后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没人会想到是我干的。我就像大海里的一滴水珠,谁会把我这个小工人和井原源一郎联系在一起。他是大恶人,想找他报仇的人都排着队呢,警察要找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还有他的那些保镖,照子也说过他们纯粹是雇佣关系。老板死了,工作也就结束了,树倒猢狲散,谁会来找我报仇。而我和良子则可以继续我们的幸福生活。
致使我要杀死井原的另一个诱因,就是九广的那栋房子。在那里我回忆起悲惨的过去,不过那一切都已经过去,那栋房子已经变成了一份财产。等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完毕,我会把那座房子卖了,再买一间漂亮的新屋。这样我和良子日后的生活就没有顾虑了啦!想到这里,似乎光明的未来在向我招手。
现在我必须了解荒川河堤的情况。如果井原一直是在晚上去跑步的,周围的人又很少,那我要杀他简直是易如反掌。总之,先去勘察一下比较好,到底干不干,还要视调查结果而定。情况对我有利才能动手,如果周围人很多,而且他有保镖保护的话,想得再好也是枉费心机。怕就怕井原今年放弃了深夜慢跑,那我只能空欢喜一场。今晚还是不要带刀去了,我怕自己看到井原就冲昏了头脑,到时贸然上前,说不定他的保镖就在不远处。“对,就这么办吧!”我对自己说。
手表显示现在是十一点。我已经在河堤边的草丛里躺了快两个钟头了。耳边响起电车通过附近的四木桥时发出的轰鸣声,这已经是第几次了?现在是夏天,躺在这里倒是不热,就是蚊子多得受不了。我埋伏的地方离井原的家不远,在这个位置上可以清楚地看见井原从他家出来,跑到河堤上。
井原从家里出来径直跑上河堤。如果他往下游跑就好了,下游有电车行驶的铁桥,桥墩附近光线很暗,我可以一直跟着他,等他跑到桥墩的时候,我追上去把他刺死。
右手握着刀,左手托住刀柄,然后利用体重向前推,扎入他的后背。夏天就不会有衣服穿得太厚的顾虑,而且他在跑步,大概只穿着一件运动衫吧。刀子很容易就能刺入他的身体,看来杀人这件事夏天比冬天好办。趁他在跑步的时候,用尖刀刺入他那颗激烈跳动的心脏,鲜血会像喷泉一样溅得到处都是吧。
杀了井原后,下一步我该怎么做?如果没有保镖在身边,那就很简单了。身负重伤的井原不可能反抗,只要附近没有人,我就可以遁入黑暗中,抽身而去。
事情会这么简单吗?保镖应该会在身边吧!如果有保镖在身边,我该怎么办?我看只有放弃了,虽然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但即便这样我也只能放弃,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而且对方还是“专业”的。已经是八月了,恐怕没过多久,我就会变成荒川河上的一具浮尸。
如果井原不是在深夜跑步而是早晨,那我也只能放弃这个计划。夏日早晨的河堤上一定有很多人因为睡不着而跑出来纳凉。我拿着明晃晃的刀子估计还没冲到井原面前,就会有人大声尖叫。就算我运气好,刚好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只要井原察觉到有危险,或者中刀后大喊一声,引来了四周的人群,那我也有被目击的可能性。
来了!
有人往下游方向跑去,每经过一盏路灯,灯光就照射在他那苍白的脸上。河堤上只有他,没有别人。
我凝神聚目,仔细地对照了好几遍,确认那个穿蓝色运动衫的家伙的确顶着一颗几近谢顶的脑袋,长着张肉丸子一样的圆脸,和照片上的人一模一样。没错!他就是井原源一郎!
真让人不敢相信,井原竟然有胆一个人跑步。四下里别说保镖的影子,连只猫狗都没有。
他毫无警觉地向我靠近,然后就从我头上跑过去了。已经是深夜,四周万籁俱寂,井原粗重的呼吸声听得格外清楚。我稍稍挺起上半身,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像头小象一样的中年男人,正在慢慢地跑着。我在脑海中最后演练了一遍杀人步骤,现在冲出去,追上他,然后一刀刺下去,井原就死定了!
日记中的一句话浮上了我的脑海——这是非常简单的事。
是啊,简单得连小孩都能办得到。
这是陷阱吗?这不会又是一个陷阱吧?如果我再上当的话,那可就一命呜呼了。不过,照子告诉我井原有慢跑的习惯,是在不忍池我伤她心之前的事……
井原越跑越远,小象的身影渐渐没入黑暗中。我爬上河堤,朝下游相反的方向走去,走到刚才井原跑上河堤的斜坡处,走下河堤。
在河堤下方的道路上走了一分多钟就看到一栋大房子。我沿着涂成象牙色的水泥墙来到门口,门柱上写着“井原”两个字。我向院内眺望,草地的旁边有一间简易车库,里面停的正是那辆黑色的皇冠。
我想不通,到底是怎么回事?井原似乎已经放弃对我的警戒,认为我不会对他造成威胁。他大概以为我还没恢复记忆。对于他的大意我也只能作此解释。
29
第二天八月一日星期二,我没理由请假,所以还是照常去上班,反正白天也不能做什么。工作的时候,我还在想昨晚的事。井原会如此放松警惕,让我觉得很诧异,但今天就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了。
下班回到公寓,我拿出登山刀准备练习一下。右手持刀,左手托柄,凭借身体的力量猛刺。我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然后按照步骤,朝着挂在墙上的工作服刺了几刀。
屋里光线很暗,我又不喜欢开灯,在房间里待太久会让我心神不宁,所以在太阳下山前我就离开了公寓。等事情完结后,我和良子要尽快搬离这里,为了我们今后的生活,今天一定要做个了断。
我在涉谷的大街上转了一圈,看时间差不多了,才出发去荒川的河堤。我躲在昨天发现他的四木桥的桥墩附近,那里光线很暗。我脱下蓝色的外套,放在草地上,万一待会儿血溅在身上,我还可以穿起来遮挡。现在我穿着黑色的T恤和深色的牛仔裤,为了便于逃跑,还换上了网球鞋。
借着路灯的灯光,我看了一下手表上显示的时间,十一点差两分。或许今晚井原已经跑过这里了,我突然产生了这样的希望。
耳边只闻虫鸣,抬头仰望,升起半月的天空分外明亮,这虫之歌仿佛是月亮将光辉洒落在大地上发出的声音。我侧耳倾听,渐渐无法区分虫鸣和耳鸣。
紧握尖刀的右手被汗水濡湿。我知道自己太紧张了,甚至能听清血液流过太阳穴时发出的声音。不光如此,心脏剧烈收缩的响动,听上去就像炸弹在水面爆炸。
双手双脚不停颤抖,就像个重度的酒精中毒者,此时的我和平时完全不同,这副样子能杀死那个体力很好的井原吗?我明明漂亮地杀死了山内,为什么现在会如此胆怯?难道和良子同居时萌生的幸福感已将我的斗志完全消磨殆尽?
四目远望,和昨晚一样,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月光之下,万物无声,它们都屏住了呼吸,注视着我是否能将刀刃插入井原的心脏。
黑夜给了星空千万只眼睛,那千万只眼睛射出的视线化为钢针刺穿我的脑髓,麻痹我的神经。虫鸣点点,层层重叠交织成一曲重金属乐章在我脑中回荡。
我在草地上翻了一个身,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全身冷汗直冒,不行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抬起头,看着道路,然后……我知道了自己的命运。
灯光照射在井原源一郎的脸上,他正慢慢朝我这边跑过来。这情景就像在看昨晚录好的录像带一样,还是那件蓝色的运动衫,还是那个像年轻人一样的慢跑速度,一切都和昨晚一样。
这是一座已经布置好的舞台,月光照射在高于地面的河堤上。一个男人正在向死亡前进,他脚下的道路通往人生的终点。我躺在草地上听见他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每一步仿佛都踩在我的心窝上,要将我狂跳不止的心脏踩碎。那脚步声已经快接近我的头顶了,他激烈狂乱的呼吸,好像在做垂死挣扎……
他身后没有人,没有自行车,没有汽车,也没有摩托车。他身后那片昏暗的河川我早就彻底检查过了,连个鬼影都没有。今晚井原身边没有保镖出现!
我拼命对自己说,这是命运!他命该如此!即便这样,我的两条腿还是抖得像地震时挂在天花板上的风铃。今天不杀掉这个中年男人,我和良子就没有明天,拿出魄力来!是男人就快去做!不就是杀个人吗,简单至极,只要有决心,连女孩子都可以下手!
是啊,我不是为我自己,我是为了良子!我必须杀了这个男人,不然良子就会有危险。如果我真爱良子的话,就应该用生命来换取这份爱情。动手吧!你一定行的!
当时井原在我上方二十公分处,而在下一瞬间,脚步声的主人已从我的头顶经过。我的手突然不再发抖,只听见心中一个声音在说:动手吧,这是你的宿命!不然你和良子两人将无法继续存活。神啊!
我从草丛里冲出来,井原没有注意到我——调整步伐和呼吸,还有擦拭身上涌出的汗水——这些事已经让他忙得无暇顾及身后发生的情况。小象一样的后背如今就在我眼前上下起伏,我们逐渐接近铁桥下的阴影处。我踮起了脚尖,一边向他靠近,一边确认刀子是否还在手里。一切准备就绪,你跑不掉了!
这时,我突然大叫一声!像个女人一样发出胆怯的尖叫声!我的身体,不知被谁抱住了!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
绝望与恐惧将我玩弄于手掌之中。陷阱!我又上当啦!这又是一个陷阱!有人紧贴着我的后背,我就像蛛网中的蝴蝶,被阴谋与诡计紧紧捆绑,无法挣脱。失败了!我的眼前好像浮现出良子的面容,一想到希望的破灭,不禁发出了绝望的惨叫。我疯狂地挣扎,辱骂我身后那个狡猾的对手,并且用刀向他乱刺。
刺中他了,刀刃刺入肉体的声音令人作呕。只有一个人!对方只有一个人!看来我未必会输!我听到了呻吟声,身体自由了,好像是个孩子的声音,很年轻!我拔出刀,血就喷了出来,这几秒钟的动作就像是在做梦。
我猛地一转身,发现身后果然只有一个人。那人弯曲着身体,发出痛苦的呻吟。他右手压住伤口,左手撑着地面,还没有倒下。然后,他抬起头,露出那因疼痛而扭曲的脸。
远处路灯苍白,清幽的灯光照在他的侧脸上。长长的头发因为难以忍受痛苦而前后晃动。我感觉地轴倾斜了四十五度,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双膝触地,热血逆流,整个人仿佛坠入了地狱。四周的黑暗就像龙卷风一样,以惊人的力量,把我卷上半空。
女人?
“敬介君。”她十分艰辛地呼唤着我的名字。我不明白……为什么是良子?是良子!应该在松岛的良子,如今却出现在我的眼前!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从她的眼中落下,是因为疼痛吗?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我的心里充满疑问,以至于这一刻差点变成永恒。当理智的灯火重新点燃,我才发觉自己竟然做了如此可怕的事。
“良子,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敬介君……”
我感觉身旁有第三者的气息,是井原,差点儿忘记了他的存在。他站在我的身边看着良子,然后……
“是你?”
我的愤怒在瞬间爆发,举起刀向他脸上砍去。第一刀落空了,他的身手出乎意料的敏捷。这次我刺向他的腹部,但又落空了,看来混乱与打击使我的动作变得迟钝。
井原全力逃跑,我连忙起身追赶,一定要杀了你!凭我的速度要追上他实在太容易了。因为你,我才会刺伤良子的!都是因为你!我要杀了你!
“住手!”
我听见良子声嘶力竭的喊叫声,便停止追赶井原,回过身去。良子已经倒在漆黑的地上,我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住手!你快住手!”良子哭喊着,从喉中压榨出最后一丝悲鸣来阻止我前进。她这样做是在以生命作赌注,我连忙向良子——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的身边跑去。
见我不再追了,良子艰难地躺下,她的身体滑落在河堤旁的斜坡上。我跌跌撞撞地冲下斜坡,撑起她的腰,让她别再乱动。我把耳朵凑近她微微嚅动的嘴唇,想听清她在说什么。
“不,不要杀他。”良子喘着气,仿佛梦呓般说道。
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悲伤,此时她的双眼泪如泉涌。她喘息的频率渐渐加快,虽然我的嘴唇在动,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良子的身体一阵抽搐,用尽所有的力气说:“你要答应我!”
我握住她的右手,拼命点头,嘴里不停地说:“知道了,我知道了。”
她见我答应了,于是说:“对不起。”
为什么?为什么要道歉?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啊!我想大声地问她:“为什么要道歉?你神志不清了吗?”
我站起来,愤怒和冲动要将我的身体一分为二。
“我去叫救护车,等着我,你绝对不能死!”我对她喊道,打算到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叫救护车。
“等等……”良子小声说,她好像还有话没说完。她把手伸向我,两片嘴唇就像停在冰霜上蝴蝶的翅膀,上下扇动着,幅度越来越小,眼看就要死去。她声音很轻,而且断断续续的,我跪在她的面前,把耳朵凑近去听才能听清。
“回家,回我们的家,柜子里,你找到,驾照的地方,那里面有……”
我站起来说:“知道了,知道了,你要等我,我马上叫救护车来!你别动。”
我跑上河堤,全力向前冲刺。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一直重复着这句话。这双手!竟然伤害了我最爱的良子,竟然刺伤了她的身体!
一直跑,一直跑,愤怒,悲伤,绝望,在我头脑中沸腾。我无法思考,只是一个劲儿地诅咒自己的愚蠢。
在河堤上疯跑了两公里左右,记得昨晚在河堤边上看到过一个电话亭。或许认真找找的话,在良子倒下不远的地方就有电话亭,但此时我的大脑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认为这世界上只有一台电话机,就在我记忆中的那个地方。
心脏像快要衰竭一样难受,肺部充满了使人窒息的气体,双腿好像缠绕成一个死结,跌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再跌倒。
我几乎是撞进去的,电话亭内的玻璃和铁架支撑住我的身体,使我不至于滑倒在地。我的身体和我的意识无关,它拼命扭动喘息,就像条垂死的蛇。唾液从嘴角滴落,拉出一条长长的丝,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液体濡湿了我的脸颊,最后滚落到地面。
我拨打一一九,说有人受了重伤。还好出事的地点很容易讲清,如果是深宅小巷的话就难以说明了。
“荒川,葛饰区的河堤,四木桥的桥墩附近……”放下电话,我还不停地念着这个地址,就像坏掉的唱片,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一句歌词。
我撞开门,冲出了电话亭,脚下一滑,就顺势摔到了河堤旁的斜坡上。再也动不了了,再也不想动了。我趴倒在草地上哭泣,身体弯曲着,就像一只煮熟的虾。
“良子,你不能死。”
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我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遍。痛苦吗?难受吗?不!不是的!而是我的心已经凉了,如果良子死了,我也不活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扪心自问,等待狂乱的心跳恢复平静。啊!我没有死,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啊,让我继续活下去,这个世界是何等残酷!我不想活了,我一点儿也不想活了!
我起身,爬上斜坡,每一处关节都开始咯吱作响,这个身体已经成为别人的东西,它根本不听从我的指挥。
终于爬上了河堤,我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脚一直不听使唤,重重地跌倒在地上,爬起来,继续走。
我想吐,于是蜷曲着身子蹲在路边开始呕吐。吐完了站起来擦擦嘴,继续踉踉跄跄地往前走。我要回到铁桥下,回到良子身边,但是心情越是焦急,越是无法迈开脚步。
终于回到可以看见铁桥的地方,救护车刚刚到达,车顶闪烁着红色的灯光,那讨厌的汽笛声搅得人心神不宁,让我感到愈发惊恐和不安。
“等一下!”我想喊,但声音卡在嗓子眼里,就是无法出声。
救护车开走了。我脚下一软,整个人坐在了泥地上。视野里只剩下红色的灯光,那灯光也渐渐离我远去。多么奇妙的命运啊!为何我心爱的女人,都是被闪烁着红灯的车子带走的……
我在地上蹲坐了很久,觉得体力稍稍恢复后,才慢慢爬到刚才救护车停过的地方。良子躺过的草地被压平了,而我脱下的那件蓝色运动衫,仍然躺在另一边阴暗的角落里。
我想感受良子最后留下的体温,就在她躺过的地方躺下。但那里的草已经凉了,左手的手指触摸到一个光滑的东西,那是什么,我已没有兴趣。
斜坡下有一个物体散发出微弱的白光,它静静地躺在草地上。我看见那道光,走过去把它捡了起来。
是登山刀,在路灯的照射下,刀刃上黑色的血迹已经凝结,那是良子的血,我试着用舌头去感受那血,有种令人麻痹的味道。
30
问了很多人才知道这附近有两家医院。两家医院我都找过,但医院里的人都说他们没有接收过一个叫良子的女孩,而且这两家医院都不是急救医院。
深更半夜我站在马路上发呆。屋漏偏逢连夜雨,失手伤了良子已经让我懊悔不已,现在居然连良子都找不到了。我有些不知所措,怎么会找不到那家医院呢?这简直太荒唐了。
要不要拿地图来看看?但地图放在元住吉的家里,我看还是先回公寓,再考虑怎么办吧。
回元住吉我要换两次车。先坐电车回到涉谷,但开往元住吉的末班车已经开走了,我只能走出车站,再叫出租车。坐在车上,我开始思考为什么良子会在荒川河堤旁出现。她怎么知道我准备在那里动手杀死井原?她现在人应该在松岛啊,明天才是她回家的日子。
还有件事让我很茫然。井原看到良子的时候说“是你”,这表明他显然认识良子。井原怎么会认识良子呢?难道井原认错人了?
对了!那本笔记!我从九广的房子里拿走了那本笔记和装有三十万圆的信封。那两样东西放在工厂的储物柜里我不放心,所以就都带回家了。这两天良子不在,所以我就很随便地搁在桌子上,一定是良子提早回家,看到了那本笔记。
大半夜的我不在家,她一定认为我去杀井原了,所以才会跑来阻止我。我这个混蛋!是为了良子我才决定动手的,没想到却误伤了她。
回到房间一看,桌上的笔记果然被动过了。但我没发现良子的旅行包,真奇怪。我按照良子说的打开抽屉,但里面没有新的东西,再打开别的抽屉也一样。
我再次发呆,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良子会让我打开抽屉,大概她那时意识不清,连自己说什么也不知道吧。我只能这样想。
我在房间的中央坐了下来,但那种坐立不安的感觉搞得我想吐。良子,我好担心你,这句话说说容易,但它带来的情感却没那么单纯。我现在的感觉是一刻也不得安宁,似乎身体只要一秒钟不动,就会立即发狂。强烈的罪恶感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我担心良子的伤势,怕她会因此而死去。我自责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这些混乱的感情究竟该怎样表达……
打开东京分区地图,光是在上面标注出名字的医院就有很多家。地图上会标出来的医院应该不是什么小诊所吧。良子受伤的现场附近有“向岛救生会医院”、“曳舟外科”、“四木医院”、“新小岩医院”、“金町综合医院”、“松永医院”、“青户诊疗所”、“高桥外科”、“小松川医院”、“平井医院”等等,还有很多家。这其中没有我刚才去过的那两家医院的名字,大概那两家是比较小的医院吧。真没想到一个分区竟然有这么多医院。
离开公寓,越过陆桥,我在纲岛的街上叫了一辆出租车。车行至多摩川附近,下车后我找了一家深夜才关门的小吃店,问店主借了电话簿查找医院的电话号码。之所以会跑这么远,是因为元住吉一带的深夜小吃店没有东京二十三区的电话簿。我按照电话簿上的号码一个一个地打,有些没有人接,接通的也说没有接收那样的患者。最后我把没打通的号码记下来,准备明天继续打。
干完这件事后,我回到了公寓,把地图摊在地上,开始新一轮的搜索。救护车从四木桥的现场开走后,会把人送到哪里去呢?这个范围包括了葛饰区和墨田区,但因为交通工具是汽车,所以半径五六公里以内所有的医院都有接收良子的可能。那范围就更大了,葛饰区和墨田区自不用说,江户川区、江东区、荒川区、足立区等也在范围之内。那有多少个电话要打啊……不过,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别的方法,只有乖乖地去做。
总之,以四木桥为中心,直径十公里以内的医院一共二十八家。已经打过说没有的,在名单上已经被划上了斜线。
看了一眼窗外,天已经慢慢开始亮了,夏日昼长夜短,现在的时间应该还早。我想小睡片刻,便躺了下来,但是怎么也睡不着。
转眼就到了八点,我迫不及待地冲向公用电话亭,拨打那几个未接通的电话。这次都通了,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们众口一词都说“没有接收过这样的病人”。
元住吉的电话亭里当然没有东京二十三区的电话簿。我只能再一次坐车越过多摩川,到昨天去过的那个小店找电话号码。我将搜索范围扩大至十五公里,开始往新找到的医院打电话,但那些医院给我的答案都一样,没有接收过叫良子的病人。
我想只有打一一九了, 但打一一九就等于打一一○,我想他们不问清楚我的身份是不会回答我的问题的,这让我很犹豫,好几次拿起听筒,内心挣扎了一番后,又将它放下。如果打的话,不知对方会怎样斥责我。我很害怕。
我做梦也没想到,要找出良子被送到了哪家医院会这么困难。早知如此,不如当初和她一起上救护车。
我马不停蹄地在外奔忙,为的只是找出良子住在哪家医院。我不得不这样做,因为只要一静下来,精神就会变得怪异,怀疑这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我决定再去荒川河边看看,于是又来到了元住吉的车站。
在买票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检票口走来。糟糕!是御手洗,我想躲到柱子后面去,但已经来不及了。
“呦,益子君。”
果然是那副耍宝的腔调,我实在没那个心情理他,就没开口答应。
“我正好要去你家呢,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我现在有要紧的事要做,你下次再来吧。”
御手洗一脸意外地站在原地。我明白他现在的感受,但还是狠狠心,弃他而去。走进检票口,没走几步,我又转过身。
“喂!叫你呢!”
御手洗听到后连忙跑过来,于是我们站在检票口的两边,彼此互望。
“你说受伤的人一定会被送到外科医院是吧?不可能会送到内科或者小儿科吧?”
“也不能说得这么绝对。”御手洗回答,“要视情况而定,医大的学生在毕业前所上的课程都是一样的,选择进内科还是外科,是通过国家考试以后的事。所以遇到突发事件,不只可以找外科医生,找皮肤科或者妇产科医生也不是不可能的。”
“啊,是这样吗?”
真是个令人意外的回答,我这个外行还以为良子一定会被送到外科医院或者综合医院,所以只记下了这两种医院的电话,看来我搞错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没什么,下次再告诉你。”
说完我就跑上了楼梯。在荒川站下车后,我找了一家茶室坐下,然后问那里的店员有没有按职业分类的电话簿。这次我把内科、皮肤科、妇产科等专门医院的电话都抄下来了,然后再一个一个打电话去问。令人震惊的是,仍然一无所获!他们都说没有接收名叫石川良子的病人。
出了茶室,我到处乱晃,碰到一个人就问“这附近有医院吗”。如果对方说有,那我就去打听有没有名叫石川良子的病人。有几家可能打电话问过了,但我还是亲自跑了一趟。我在干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想给自己找点事做,别停下来。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会有奇迹发生,这根本是在浪费时间。载着良子的那辆救护车开进了东京这座大迷宫,没人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良子她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到荒川的河堤,我的脚僵硬得就像两根木棒,疼得要死,才发觉自己走不动了,只能坐在草地上。墨田区街上的树影已经改变了指向,落日隐没于西方。
是几月几号呢?我在回忆良子搬家的日期。我记得那时我们把卡车停在河堤上,然后走到多摩川的河滩上聊天,应该也是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仅仅几个月的时间对我来说好像过了很久很久,那之后发生了太多意想不到的事。我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十岁,原来悲伤比喜悦更容易使人衰老。
站起身,我迈着晃晃悠悠的步伐去搭乘电车,转眼间就到了元住吉。我开始生自己的气,一个大男人怎么会这么没用啊!我诅咒自己的无能,紧接着发觉自己一天什么也没吃。虽然肚内空空如也,却一点儿也不觉得饿,甚至一想到吃的东西就要呕吐。
视线内的景物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好像在看黑白电影。怎么会这样……但我马上发现了问题所在。原来我听不到任何声音。乘客们默默地坐在他们的座位上,只有车身晃动时他们的身体才会跟着微颤。我听不到电车行驶时发出的响动,也听不到乘客大声说话的声音。
一个乘客慢慢地倒在地上,这一幕也是静音状态。他静静地开始呕吐,将胃里的东西倾泻而出,胃液喷射在地板上,蔓延至我的脚边。我一直盯着他看,心想,好安静的场面啊。
环视四周,才发现我已经站在元住吉的站台上,这种情况好像很奇妙,其实一点也不奇妙。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是因为身体记得回家的方法吧。难道说有什么东西在召唤我吗?为何自己非要在这里下车不可?
我的家在异邦,我要回家。这是一条没有终点的归乡之路。有一天元住吉也会变成陌生的地方。
从工厂回家,走出检票口,回到公寓,这样的动作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现在突然觉得不可思议。这实在太好笑了,鼻子发出了呼声,笑声从嘴里涌了出来。到今天为止,我真的经历过那样的生活吗?为什么?为什么住在元住吉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却不抱有任何疑问?
是良子,那个神秘的女人,因为有她在我才会住在这里。她总是站在那根柱子后面等我。为什么她每天晚上都要等我呢?在她规规矩矩的那段日子里,每晚看到我下班,她总是很高兴地靠近我的身旁,和我一起去那家Lamp House。记得我喝醉的那个雨夜,她在柱子后面等了至少两个小时。
爬上楼梯,眼神不自觉地扫向Lamp House。灯屋依旧,物是人非,良子曾坐过窗边的那个位置。我仿佛又看到她在快下雨时用眼神示意我回家,拿着账单起身的样子……
令人难以置信,这些事真的在现实中发生过吗?
31
我被人擒住了双臂,像只小鸡一样被提了起来,上半身是直立着的,但膝盖以下却无力地垂挂在半空中。我躺在冰冷的石头地面上,刚感觉这样还挺舒服,就被人拎了起来,丢到外面的马路上。
我向四周张望,路人也盯着我看。口袋里好像塞着什么东西,我摸了一下,原来是钱包。掏出来看看,里面少了几张一千圆的纸钞,大概被拿去付酒钱了。
我勉强站起来,回过头,才发现身后是一家酒馆。我记得这地方以前曾来过几次,不过是为了找良子才来的。我大概是一个人晃进了店里,喝得烂醉被人赶出来了吧。
走了几步,视野越来越模糊,别管摸到的东西是什么,总之先让我靠会儿再说。就这样我向前走着,没什么不高兴的,也用不着为以后着想。我感觉喝酒真好,喝酒的确能让我忘记很多苦恼。
走进车阵,没听到汽车行驶的声音,只觉得车头灯的光线十分刺眼。就在我这样想时,一阵刺耳的喇叭声在我耳边响起,我想闪身退到路旁,但身体不受控制,只是轻微地晃动了几下。
我毫无目标地四处乱走,就这么一直走下去的话,大概会走到世界的尽头吧。对我来说无所谓,反正哪里都是陌生的异邦之地。
酒精使我的双腿麻痹,感觉不到疲劳和酸痛。在别人眼中,我这个喝醉的男人走路就像在跳舞。随你怎么看,走得笔直又怎样?
走进了一条窄巷,路人一下子都消失了。路边水泥地的缝隙里,整整齐齐地长着一排杂草,像是童话世界里的仪仗队,看上去十分滑稽。本应是绿色的杂草,却变成了奇妙的紫色。我沿着这排杂草前进。
转了个弯,街区两边的墙壁,如同一扇屏风的两面,结合在了一起。窄巷就像一条石制的走廊,月亮清澈的月光,像是雪白的粉末洒落在地面上。我伸出双手,合指平放,手心上满是白色的月光。
转首四望,光线像是在风中随波逐流的布带,在我身体周围缠绕飞舞。
我感到一阵眩晕,想靠在墙壁上稍事休息,但没想到脚下一滑,身体“咚”的一声碰在墙上,撞得我眼冒金星。闭上眼睛,那种光感还是挥之不去,黑暗的视界中,白色和紫色的光带表演起霓裳之舞,用它们的水袖划出一个个莫比乌斯环①1。
呼吸变得急促,我一直能看见环带在我眼前飞舞。闭上眼睛,再睁眼凝视前方——无论这样的动作进行几次——环带还是停留在视网膜上。我只有尽可能地睁大双眼,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靠着的那面墙壁,在错觉中竟然变成了石地,眼前所有的景物都向下倾斜了九十度。月光从右手边照射过来,就像是探照灯一样明亮。
①.一种单侧、不可定向的曲面,因发现者A.F.莫比乌斯而得名。
我终于看到了,看到了这异邦之地最不可思议的奇景。自从我陷入这片异域以来,周围就出现了无数怪事,如今这些怪事的根源和我对峙而立。
一个身材消瘦的年轻人从石地的一头走来,精瘦的脸颊,蓬乱的长发,就像个流浪已久的诗人。
我怀疑自己的眼睛……应该说我不得不怀疑。为何?因为我看到了不可能出现的景象。尽管我喝得烂醉,但一种奇妙的冷静迫使我圆睁双眼,目不转睛地去看那个头顶白色月光、站在我面前的人。
那是“我”,站在面前的人是“我自己”。
这样的互相对视不知进行了多久。一分钟?十秒钟?或是整整一个钟头?
我们就像面对面站在镜子的两边,但是姿势不同——我靠墙站着,面前的那个“自己”背后什么也没有,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的脚步声,甚至听不到虫鸣。我的大脑麻痹了,只有月光产生的幻觉,让我听到了一丝金属摩擦声。
突然,“我”用很低的声音说:“回公寓去。”
“公寓?”我也用很低声音反问。我问他的声音很轻,就像是在自言自语,大概除我之外,没有人能听到。除我之外……对面站着的那个人,不也是“我”吗?
“是的。”对方回答说,“有一封信。”
“信?”
对方用力地点点头,然后走到石墙的阴影处,消失了。
我保持着这个姿势站了很久,随后才缓缓地站直了身子,重新迈出脚步。
回公寓的这段路就像在梦境中一样,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该怎么走。不知何时来到了被铁丝网隔开的铁路旁,然后像梦游一般沿着铁路前进。梦醒时,人已经站在了公寓的门口。
无论是没有电车行驶的轨道,还是自己所处的房间,它们都死了,在夏日的寒夜中冻死了,变得如墓场一样荒凉。
打开玄关的玻璃门,一排邮箱钉在右边的墙壁上。我在自己的邮箱里发现一个有红线快件标记的信封。收件人写着“石川敬介先生”,字写得很漂亮,像是出自长者之手。我从似梦非梦的状态中醒来,看到寄件人是“石川隆子”。我拿着信,走上楼梯。
32
敬介先生:
初次与阁下通信,便是以这种贸然的形式,对于这种无礼的行为,深以为歉,万望海涵。前几日小女良子于归家之时屡次提起您,说您是值得信赖的出色男人,并且想和您一起生活。虽然我没见过您,但见良子对您赞不绝口,我相信她的判断力,您无疑是一位优秀的青年。
我知道写这封信是将家丑外扬,并且对良子也没有什么好处,因此我一直在犹豫到底该不该写这封信。良子目前处于危难之中,思前想后,我还是决定写这封信。
我明白,这封信或许会伤害到您对良子的感情,但事已至此,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小女良子曾被一个叫井原源一郎的有钱人包养。不,请您相信这段时间并不长,而且良子会被包养,绝不是因为她品行不端,放荡不检。
我有一个比良子小十四岁的儿子,名叫小治。这个孩子命苦,天生智商低于常人,而且体弱多病。我为什么会生下这样的孩子?可能是上辈子造的孽,需要这辈子来偿还吧。在生下这孩子的同时,良子和小治的父亲也去世了。这个家,只能靠我一个人做工来支撑。
家里日子很苦,良子高中一毕业,就不得不外出打工。小治经常生病,住院和动手术都需要钱,这些花费都由在东京打工的良子来承担。良子在东京从事怎样的工作,我大体上也能猜到,虽然十分痛心,但现实摆在眼前,我也无可奈何。虽然良子时常寄钱回家,但家中的开销还是会出现赤字。那时,良子和井原源一郎已经相识了。
不怕您耻笑,良子没认识井原前,家里穷得甚至有时会揭不开锅。我也想过,干脆一家人在房梁上吊死算了。后来听说良子认识了一个有钱人,尽管两人的关系不那么光彩,我还是很高兴的。您一定会觉得我恬不知耻,我也不想找理由来为自己辩护。我当姑娘那会儿,在东北的乡下,把女儿卖给妓院当妓女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
但我的如意算盘打错了。那位井原先生,是个喜欢向女人动粗的人。良子好几次写信来向家里哭诉。这孩子深知家里的困境,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写信告诉我们自己有多可怜的。
与您结识对良子来说是幸还是不幸,我也不敢多说。不过从良子的话来推测,井原先生是有意把良子推给您的。我猜想不出他这样做的理由,大概是他已经对良子厌烦了,但舍不得出分手费,所以就把他不要的女人扔给您了。这样的男人实在很过分,但如果良子因此能得到幸福,我想也没必要去怨恨那位井原先生。
但现在事情很严重,良子她受了重伤,好像在井原家疗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清楚,只是今天早上,良子打电话回家时哭得很厉害。她的精神状态好像不太稳定,一直在说自己要被井原杀死了之类的话。她让我去救她,还说如果这次大难不死,再也不会和井原在一起了。听她这么说,我都快急疯了,但我找不到可以暂时照顾小治的人,如果我能找到人帮忙,我一定会去东京的。
把这件事告诉您,完全是我个人的决断。良子她说就算我告诉您她和井原的关系,您也绝不会对她弃之不顾。我相信她说的话,所以才会给您写信。
我和两个孩子无依无靠,在东京也没有能够拜托的人,而我现在也抽不开身,左思右想,只能求助于您,希望您能够出手相救。
我很担心良子的情况,待在家中如坐针毡。想到她受伤的情况,我就心惊肉跳,如果您是男人的话,请您救救她吧。良子的伤势相当严重,或许,支持不了太长时间。那孩子虽然没说,但我知道她一定想再见您一面。那孩子太可怜了,在东京过着这样的生活。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我请您一定要救救她。
抱歉,我有些失言了,请您原谅。
良子的母亲
谨上
原来是这样!
读完信,我在心中狂呼。醉意被怒意替代,神智早已清醒。当我发现这点,感到坐立难安,于是就站了起来,开始在房间内来回踱步。真相刺激着我的神经,我的全身因激动而不停地颤抖。
井原的家里!难怪我怎么找都找不到。我还以为她被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原来我一直被蒙在鼓里,所有的谜都解开啦。但解开了反而让我更加愤怒。
我觉得“愤怒”二字也无法形容我此时的心情,那种想将人碎尸万段的杀意充满了我的全身。从头发到指尖,都因愤怒而变得像滚烫的铁水一样赤红。我的心是那样的凶残,连我自己都感到害怕。
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我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安危,只要杀了他,自己就算是死也无所谓了。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井原看到良子后,会说出“是你”这样的话。怪不得良子一直要我“看清她是怎样的女人”,她被那帮流氓欺负的夜里,回家后一直说自己过去的生活很放荡,原来她做过别人的情妇,而那个包养她的男人居然是井原。我为什么会这么蠢呢?无论是千贺子还是良子,凡是和我有关系的女人都成为了井原源一郎的牺牲品。
我也想通了良子让我不要去西尾久的理由。她或许已经知道自己是被井原玩腻了才扔给我的。除了不想破坏我们平静的生活外,她也不想让我知道这件事。
井原为什么会把良子推给我?除了太过吝啬不想付分手费外,他还有另外的目的。那就是让一个对自己生命有威胁,但是失去记忆的男人重新恋爱。只要我有必须守护的家庭和女人,就算恢复了记忆,复仇意识也会越来越淡薄吧。
也就是说,是井原命令良子不要让我去西尾久的。他甚至会对良子说:“让这个男人迷上你,彻底击碎他的复仇之心。”真是个卑鄙的家伙啊。
所以说,现在我要去杀了井原,不光是替千贺子和菜菜报仇,也是为了拯救良子。良子后来让我去西尾久,那时她已经打算背叛井原。至于这样做的理由嘛……肯定是因为爱上了我。
原本只是打算用一个年轻姑娘来化解我心头的仇恨,结果没想到这个姑娘却真心爱上了我。因为嫉妒,井原或许会伤害良子,为了让良子从井原的魔掌中解脱,唯一的方法就是杀掉井原。
时间会使因愤怒而失常的理智恢复正常。即便恢复正常,愤怒依然存在,但这股怒意会凝结成冷静的杀意。我抱着胳膊进行思考,是可忍孰不可忍。井原让我失去了妻子、女儿、家庭、工作,甚至逼我杀人,失去当市民的权利。就算以后我活了下来,也只能蛰居于某个乡间角落,苟且偷生。最可恨的是,好不容易在川崎这个地方开始了平静的生活,却因为错误的选择而步入绝境。井原!这一切都是你的错!当一个男人只剩一条烂命的时候,他会做出怎样的事,我要让你见识见识!
我连死都不怕了,进监狱和判刑又算什么。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我都无所谓。也不用那么躲躲藏藏的了,干脆拿着散弹枪,闯进井原的家里,取他的狗命。挡我者死,谁敢拦我,下场就和井原一样!我要救出良子,如果行动失败,自己也无路可逃,我就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心脏扣下扳机。我对这个混账世界已经毫无眷恋。不过井原——老子就是死也拖你一起下地狱。
拿起刺伤良子的登山刀,我立刻离开公寓。皓月当空,我越过陆桥来到纲岛的街道,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坐在车里我看看手表,才半夜两点。
我没让出租车直接开到九广的房子前面,而是在京城线荒川站附近下的车。我不想留下证据,而且走走夜路也会让我的头脑更加清醒,毕竟没多久前还喝得酩酊大醉。
从荒川上吹过来的凉风让我从醉酒状态中完全清醒了。回想起一小时前那诡异的体验,我还是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封信带给我的冲击,让我暂时忘记了那恐怖的一幕。那应该是现实吧?还是我喝醉时看到的幻觉?但幻觉怎么会知道我会收到一封信?不是幻觉,那到底是什么?一路上既没有人也没有活动的东西,四周一片漆黑,感觉就像在暗箱中行走。唯一指明我方向的,是眼前的一点白光,这点白光正在引导我走向地狱。
转动钥匙,打开门。我蹑手蹑脚地摸进屋内,尽可能多的在口袋里塞满子弹,再把沾有良子血迹的登山刀插进皮带。最后我把用布卷着的散弹枪夹在腋下,这个重要的任务将在黑夜中启动。背后那片竹林,在微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
我在河堤下解开缠绕在枪身上的布,打开弹膛,装填上两颗子弹,并且试着用单手拉动前栓。看来我知道怎么用枪,如果昨晚在河堤上用枪就好了。虽然枪声会被人听到,但这种杀人方法干净利落,而且,也不会伤到良子。
借着月光我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凌晨三点十五分,家家户户都门扉紧闭,我也早就做好了爬墙、砸窗的准备。反正我已经豁出去了,不怕被屋里的人发现。而且,就算屋里的人没发觉——我直接将井原杀死——这样大胆的入室方式也一定会惊醒四邻,并且会引来警察,说不定我还会因此而丧命。
已经能够看见井原家象牙色的石墙了。在月光下,石墙的颜色显得有些苍白。我把枪口朝上,枪身紧贴着自己的身体,背靠着井原家的石墙,一步一步地朝门前走去。
走到离门灯还有十米距离的时候,我看到有一条黑影靠在门柱上,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果然有保镖守护!但转念一想,我都已经豁出去了还怕什么!今夜我无所畏惧,只不过去见一个最该下地狱的男人罢了。
我深吸一口气,快步跑到门前,叉开两腿,正对大门,并且举起手中的散弹枪,将枪口对准保镖。
那个保镖异常冷静,他的这种态度让我联想到身经百战的战士。苍白的月光下,男人站直了身体,慢慢向我走来。他居然挡在我的面前,我觉得他疯了,难道想用自己的身体来替井原挡子弹?
“益子君。”他低声叫我的名字,口气有些轻佻,我听着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
“御手洗?”我不禁叫出声来。我不明白,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是我在高圆寺醒来后,除良子之外,唯一能信赖的人。如今御手洗就站在我的面前,他瘦高的身体在月光的照射下,原本像小丑一般的身材,如今却透出一股威严的气息。对于我的枪口,他毫不畏惧,甚至还举起右手,想要阻止我。
“你果然来啦,总算还来得及,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张着大嘴,呆立在原地。御手洗为什么要在这里等我?
“放弃你的计划吧,你这样做没意义的。”
我只看见御手洗的嘴唇在嚅动,他似乎在说些什么,我突然感到现实又离我远去。
为什么没意义啊?我体内的另一个意志在说话。你又知道什么?
“为什么没意义?”那个意志终于逼我说出口,我手里的枪仍然指着他。“我懂了,御手洗,你和他们是一伙的!”这声音充满着憎恶,一点也不像我平常的嗓音,就像出自别人之口。
良子,还有御手洗,这些我信任的人,居然都是井原的手下。
“你不需要解释,如果你不是他们一边的,怎么会来这个地方?”
他不可能事先就知道我会来这里,不光是他,几小时前我也没想到自己要来。不过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他会知道我住在哪里。御手洗和良子,都是井原派来麻痹我的人,他们都听从井原的吩咐。
“一伙的?”御手洗喃喃自语说,他好像不理解这个词的意思。
“对!你是井原的手下。”我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御手洗!亏我一直信任你,天天去你的事务所,把你当做在异邦之地唯一的朋友。你竟然背叛我,我绝不会原谅你!“御手洗!你太让我失望了!我以前一直很尊敬你。不想死的话就闪开,我不想杀你。你是不是井原的手下,我不想再问了。当我寂寞的时候,你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当我失意的时候,你帮助了我,我要谢谢你。所以,请你走开!我不想伤害一个曾经的朋友。”
“你这样说就太伤感情了,益子君,你真正要感谢我的事才刚刚开始。我想你一定是搞错了。我不知道你要杀井原源一郎的理由是什么,但我知道你不能杀他的理由是什么。”
“我没工夫听你说绕口令!现在又不是智力问答时间,少给我讲这种绕来绕去的鬼话!陪你在这里胡扯,说不定良子就死了!滚开!不然我就真的开枪了!滚开!”
我把力量集中在扣扳机的食指上,如果我不得不杀死眼前这个男人,那真是太悲惨了。
“益子君,睁开眼睛看清楚。这里不是医院,良子妹妹她不可能待在这种地方,冷静一点。”
“我有确实的情报才会来的。你什么都不知道,别把我和你相提并论!”
“是你不知道还是我不知道!总之先把你手里那玩意儿放下,然后听我说好吗?听话,把枪放下。”御手洗伸出手,握住枪管,把枪往下压。
“良子会被杀的!放开!”我用右肩去撞御手洗,想让他松开手。
“她会被谁杀啊?”
“除了井原还有谁!这你不知道吧,良子曾是井原的女人。那家伙有恨良子的理由。滚开!快滚开!”我们在门前争执不下,御手洗非常顽固,我再一次叫道:“良子会被杀的!”
但是,御手洗说了一句我无法理解的话,这句话产生的威力一下子夺走了我身体中所有的力量。
“如果良子妹妹是井原的女儿,井原也会杀她吗?”
33
我狂奔,跑上河堤的斜坡,一边跑一边喘气。
听到御手洗说那句话,我就像被催眠了一样,轻而易举地被他拿走了手里的枪。
这不可能!我不明白!一定是他胡编出来骗我的!那家伙!那家伙本来就很能瞎扯,所以编个谎话简直就是家常便饭。他知道的不可能比我还多!
在河堤上狂奔了一段路后,我觉得呼吸困难。真奇怪啊,我的体力还不至于差到这种地步吧?为什么没跑几步就觉得胸口疼痛,呼吸急促呢?我思考为什么会这样,马上就想到了原因。酒!我刚刚从醉酒状态中醒来。刚想到这里,我就被路边的草绊了一跤,整个人滚到了斜坡底下。
我维持着脸朝下的姿势,大口大口地喘气。头疼得厉害,只能用双手抱住头,苦苦忍耐。接着胃也开始造反,一阵恶心的感觉向我袭来。这种恶心的感觉变成了呕吐的欲望,我趴在地上,等待胃部收缩。然后,像我预料的那样,我吐了。
吐干净了,胃部比之前轻松了一些,我躺在草地上,仰望天空。凉风从河面吹来,半月高挂天空。月亮一动也不动,一直凝视着月亮,我发觉自己已被虫鸣声包围。
我慢慢闭上眼,开始享受这令人陶醉的气氛。但那种感觉又来了,像是长针刺入我的大脑,使我全身麻痹。那是月光刺入我身体时发出的细微的金属声。
好像有人在叫我的名字,那声音很轻、很低。我不想理他,但他又叫了一遍。我只能坐起来,向四周巡视,寻找声音的来源。看了一圈后,却什么也没发现。难道是月光的魔法?
是男人的声音,那呼唤我的叫声再一次响起。是从河堤上传过来的吗?我的视线沿着斜面向上看去,这次我看到了,果然是月光创造的魔术。
“我”站在河堤上。“我”注意到我后,向前走了一步,站在河堤的边缘,低头向下俯视。
恐惧和好奇已经随风而去,我只是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自己的身姿”。“我”抬起了右边的臂膀,向我招手示意。
我弯曲膝盖,将右腿拉近胸前,做这些动作的时候,腰部也跟着上屈。我就像被催眠了一样,手脚并用,摇摇晃晃地向上爬去。
既不是月光也不是虫鸣,细微的金属声不断地传入我的耳中。向哪里爬,用怎样的姿势爬,那声音缠绕着我,给我下达命令。它剥夺了我的体力,也剥夺了我的意志。
鞋底摩擦砾石的声音,让我意识到已经爬上了河堤。我勉强伸直发软的双腿,艰难地站了起来。
月光照射在对面那个“我”的身上,照亮他苍白的面颊。他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像是要说话。
“井原在家里睡觉,你快去杀了他。”
低沉的声音传达杀人的命令。声音的主人伸出右手,手里握着一把短刀的刀柄。刀鞘和刀柄都是木制的。月光下,那把刀就像是在深海中摇曳的神奇手杖。
我果然中了催眠术啊。我顺从地接过匕首,并把它别在腰间。原来的那把登山刀,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月光下,镜中的另一个“自己”把杀死井原的武器交给我。那是意志坚定的另一个我。
“杀!”我重复了一遍,这个“杀”字已经和月光一起,沁入了我的脑中。对,杀!我有什么可迷惑的,除了杀死他,我已无路可退。难道我还有别的路可以选择吗,我早已是个杀人犯了。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微弱的怪声。那声音好像在和金属声挑战,狂野粗暴,并且音量越来越大。
面前那个“我”的脸上出现了受到威胁似的表情,有些不知所措。怎么回事?那家伙开始不安起来。
突然,那狂野的声音以爆发般的压迫力向我狂飙突进。天地万物皆臣服其足下,天怒爆音回荡于河堤上空。这极具破坏力的声响如一阵旋风从黑暗中显现,当其音量达到顶点时,“我”和我的背后跃出了一头巨大的“怪物”。
乍一看,一条白色的光线拖着长长的尾巴,从遥远的天际延伸至此。我感觉那不可思议的物体伴随着振聋发聩的轰鸣,在天空中停留了很久很久。然而,它的出现,只在弹指之间。
面前的那个“我”,像受到威胁似的把脑袋转向身后。而我在视线的角落里看到了一件令人震撼的东西。
那是一辆巨大的摩托车。它一口气冲上斜坡,跃至半空,像一个救世主一样在我面前落下。太惊人了!我不禁赞叹道,附着在身上的催眠术也被驱散殆尽。我终于清醒了!
地上的沙石四溅,摩托车完美着地,那引擎的巨响和轮胎的摩擦声让人不禁掩耳。接着,响起了更刺耳的金属声,是刹车时的啸音。
伴随着噪声,摩托强行停在我的面前。尘土飞扬,铁马上骑士的长发被夜风吹得乱舞。骑士手拿一根棒状的东西指向天空。那是什么?我正在想时,那根棒子已经喷出了火花。
爆裂声响起,赤红的火柱喷向天空,光芒刺疼了我的双眼。
“喂!上哪儿去啊,益子君?”铁马上的骑士在向我打招呼,我突然注意到另一个自己转过身,正在准备逃走。但摩托的前灯照得他无处遁形,我想要追,但身体却无法移动。前灯变换了方向,强光打在我的脸上。好刺眼!我赶忙用手挡住双眼。
“另一个自己……你一定是这么想的吧?幕后的策划人已经逃走,看来是该由我来说明这个事件的真相的时候了。放心,我会出色的完成我的任务,你好好地看看自己的脸吧。真的和那个益子君很像吗?”
“御手洗?”我不禁叫道。
“你终于清醒啦。很好!只差一步就成功了。你看看这面镜子。”说着,他又把灯光打在我的脸上。
变成剪影的御手洗手里,多了一面四方形的镜子。在前灯的照射下,我的脸一闪一闪地映入镜中。我靠近看,镜子里出现的是一个陌生的男子。
“明白了吧,这才是你的长相。别忘了哦,好好记住!”说完,御手洗就关掉了摩托的引擎,前灯也跟着熄灭。河堤又恢复了静谧,只闻点点虫鸣,只见丝丝月光。
十分钟后,我骑在摩托上,坐在御手洗的身后,和他一起离开河堤。我不知道他打算去哪里,刚才在荒川河堤上,御手洗刚开始说明时,我就屡次提问打断他说话。他好像被我问得不耐烦了,就说:“那待会儿再讲,先上车再说。”说完就把我强行带走。
摩托开过荒川,在深夜的街道上穿梭。没戴头盔的御手洗以猛烈的气势驾驭着足下的铁骑。风声在我耳边咆哮,车速快得让我感到害怕。
“开慢一点!”我大声喊道。
“谁叫你理解能力这么差!想抱怨的话,就怪自己吧!”御手洗扯着嗓门回答我说。
不久,我们开到一片楼群中,御手洗在其中一座大楼旁停下了摩托。没出车祸真是不可思议,如果从空中俯瞰,摩托就像在都市的缝隙中疾驰。速度太快了,他开到了哪里,我也不知道。
“这是哪里?”我问。
御手洗调整了一下背后的散弹枪,把车停稳后,在路旁站定。
“是哪里不重要。”他急急忙忙地说,然后取下背后的枪,将枪口和枪托的绳子系紧,又重新背回肩膀。
“你说千贺子是你死去的妻子?”他继续刚才河堤上的话题,开口问我,“那你知道你太太的生日吗?”
“又要占星了啊!”我有点烦他这套。“忘了,谁记得自己老婆几号生日!”
“忘了吗……呵……”御手洗得意地点点头。“那么小菜菜的生日呢?”
“那孩子都不在了,你还想给她算命啊!”
“我没说要算命啊,我只是问她生日。”
“五月,她是油菜开花的时候生的,所以取名叫菜菜。”
“哈!没想到你还真会编啊。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住在西尾久的时候,在哪家公司上班?”
“……想不起来了。这些问题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啊?我只想知道良子怎么样了!你说良子不在井原家?”
“肯定不在,我可以拿人头担保。”御手洗一边走一边自信满满地点头。
“那你告诉我她在哪里?附近的医院我都找遍了,良子根本不在那里,除了那个朋友借贷公司的社长……”
“益子君,这里就是阿布阿布呀。” 御手洗停下了脚步,用手指着前方说,“马路的对面就是台东区南上野2-25-28。那么,请你告诉我,益子君,朋友借贷公司在哪里?”
我顺着御手洗手指的方向去看,不管是千贺子的日记,还是我的笔记,都多次提到这个地方。如果这里是阿布阿布的话,那对面就是YAJIMA大厦。大厦七楼的窗户上,应该贴着“朋友借贷”这几个字……
没有?我怀疑自己看错了,拼命四处搜寻。但“朋友借贷”这几个字,连个影子都没有,这不可能!
“那,那,不是这里……会不会在那条街的另一面?”
到别的地方看看……我不禁跑了起来,但无论跑到哪里都找不到“朋友借贷”这几个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
“我不懂……怎么会找不到……难道搬走了……”
“没有搬,益子君,一开始就没有这家公司。”
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听见御手洗从我身后走来。
“没有……”
“是啊,一开始就没有,这都是你的幻想。”
“幻想?”
“是啊,好好想想我刚才问你的问题。你说你忘了太太的生日和上班公司的名称。也就是说,你根本什么都没记起来。你的那些‘过去’只不过是用笔记填补形成的错觉。”
御手洗的一番话让我备受打击。这个打击太强烈了,我呆立在阿布阿布商场前的人行道上。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这个,但是,啊,我……你说的,但是,我,我一个人在雪地里走的记忆……还有和女人一起生活的印象……”
“一般人活到二十多岁,总会有这样的经验吧。在雪地里走路,和喜欢的女人同居,很正常,益子君。是错觉,这一切都是你的错觉,快从催眠状态中清醒吧!”
我想到了什么,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转身面对御手洗,冲动的情绪再次在我胸中激荡。
“你是个梦想家,御手洗,你和常人不同。你说的事总是背离常识,根本就是空想!”
“这不是空想,这是推理,益子君。”
“我有证据可以证明你是空想!”
“哦,说出来听听。”
“不止一个,你听好了!从那本笔记上的内容来看,我的确会那样做,也会那样想。我的思维模式和行动方式与笔记上写的一模一样。这种事别人怎么会知道,更别说模仿了。那本笔记是我写的,这点毋庸置疑。”
“所以我才说要花点时间。”
“你这是痴人说梦!如果那本笔记是假的,写的人怎么会知道千贺子和菜菜,还有九广房子的事?”
“你根本没有妻子,也没孩子。千贺子这个女人,以及菜菜这个婴儿,还有山内那个性变态,以及你杀了一个人的事……你大概以为自己杀人了吧?其实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些人和这些事,这都是杜撰出来的,懂吗?”
“你胡说!我还有更确凿的证据,你根本就没看过那本笔记就在这里胡扯。那本笔记的确是我写的,决定性的证据就是我的笔迹!那个字,还有笔记,肯定是我写的!外人绝不可能模仿,因为我的字很有特点。”
“那只是看着像罢了,益子君,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独一无二的笔迹。你说有特点,那就更容易模仿了。”
“不是!不是你说的那种特点。别光说不练,你模仿我的笔迹写个字看看啊!而且是这么长一本笔记,谁有那个本事,别开玩笑了。我才不信你的鬼话呢,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而且……对了,就算要模仿我的笔记,也要我的手书才行吧?我可不记得自己写过这么长的文章。我在工厂上班,最近连一个字都没写过,靠什么来模仿我的笔记?”
“有一件事你没忘吧……”御手洗的口气很冷静,好像别人都是笨蛋,就他未卜先知,先知先觉。我听了就有气。
“什么事啊?”
“代笔,你替良子写过一封信,是吧?”
“啊……”
一道电流般的冲击刺向我的后背,虽然我没能立刻理解代笔和模仿之间的关系,但御手洗的话是无法反驳的事实。刚才我会感到冲击,或许证明我已经被他打败了。
没,没有。这时我拼命否定,就像碰到了什么恶心的东西,想把它从脑中甩掉。如果我相信他所说的话,那我之前所付出的努力不就统统白费了吗?我本能地产生这样的想法。
“停!停一下!你的意思是良子她也背叛了我?你想这样说吧?你的话就是这个意思。”
这是我绝对无法承认的事!别的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能接受,但唯有这一条不行!我对良子深深的爱,正是我这种赌命行为唯一的依据。为了她,为了良子,我可以抛弃所有的东西。所以,让我怀疑良子,这个要求实在是太残酷了!
“谁敢说良子的坏话,我绝不原谅他!是谁?究竟是谁?他模仿我的笔迹究竟有什么目的?要模仿我的笔迹写这么多的内容,肯定要花一个月以上的时间吧!”
“益子君,他的确花了很长时间啊。”御手洗淡淡地说。
“不……”我想要反驳,但我已经找不出话来反驳了。从为良子写信到找到那本笔记,这期间的确有一个月以上的时间。
“我不想再听了!”我叫道,泪水已经不争气地涌出了眼眶。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已经无法再相信任何事。
“御手洗!你为什么会在那里?你怎么知道我要去井原家?”这是我的最后一张王牌,如果他是井原的手下,那他之前所说的一切我都可以不信。他说假话诓骗我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护井原。我相信是这样的。
“你这个问题很好,益子君。如果我是痴人说梦,那我就不会在那里等你了。因为这都是我的推理。”
“别骗人了!推理有个屁用!”
“我只不过想到一些你没想到的事,所以……”
“够了!快告诉我良子现在人在哪里?”
“肯定是在医院。”
“那快用推理告诉我,她在哪家医院?你想用医院当借口,不让我去井原家,是吧?你以为我就这么好骗啊!”
“她本来就在医院,你想不通我也没办法。而且你想想看,刺伤良子的人是你吧?你说是不是?”
这我无法否认。
“良子受的不是小伤,而是刀伤。我想医院肯定会认为是有人要杀她,所以无论你怎么找,他们当然不会告诉你良子在哪里。无论是医院还是急救单位都会对此守口如瓶。”
“看吧,你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
“你说得对。”
“那你为什么还要装出一副知道的样子?”
“我是这样吗?”
“是!看着就让人不舒服!”
“我还有些不明白的地方。只要你把那本笔记给我看,我向你保证,所有事情都会水落石出。到时候我再将真相告诉你。”
“算了吧,你这个自我膨胀的妄想狂。你以为你是谁,上帝吗?”
御手洗用一副很无奈的表情看着我。
“把人当猴子耍,你觉得很有趣吗?伤透了别人的心,自己却毫不在意。你知道自己在做的事有多残酷吗?我看你根本没想过!”
“益子君,很遗憾没能让你了解真相。你不理解,我不怪你。我会这样做是为了让你不受伤害。”
“哈!”他还真大言不惭。“谁?为了让谁不受伤害?你说了这么一堆鬼话来骗我,应该不是为了我吧?”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不是为了你。”
“本来就不是为我,那是为了谁?”
“良子妹妹。”
“良子?”
“是啊,我这样做也是如她所愿,这你不知道了吧?”
我站着想了一会儿,但还是无法理解御手洗的意思。
“够了,我不想再听了,我走了。”
“你要到哪儿去?”
“我不知道。”
“你不想知道事件的真相吗?”
“没兴趣!我说过已经够了。我只想和你说再见。”
“说完再见,你再到哪儿去?”
“去找良子所在的医院。”
“你能认识到良子不在井原家,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啊。你真的不想知道更进一步的真相吗?我刚才说过,你找不到她在哪家医院的。除非良子本人或者她身边的人告诉你她在哪里。我看你还是先回元住吉的公寓比较好。”
“听你的意思,我最好什么都不做。”
“还有件事,你有钱坐出租吗?上来吧,我送你一程。”御手洗伸出右手,指向他那辆满是污泥和锈迹,好像就快报废的摩托。
“别骑太快啊。”
“要不要做笔交易?只要你给我看看那本笔记,我就不超速。”
真是个开玩笑不分场合的家伙,搞不懂他的神经是怎么长的。不用说,我嘴上当然没答应他,但心里却有些犹豫。
34
能够平安回到元住吉的公寓简直就是一个奇迹。说好只是送我回来,但一进大门,御手洗就一边没话找话,一边跟在我的屁股后面进了房间。我想赶他走,但想想还是算了。
还真没想到,御手洗这个男人很善于倾听。他用巧妙的言辞引导我说出了所有的细节。我从在高圆寺与良子相遇,帮她搬家开始说起,一直讲到了荒川河堤上发生的惨剧。虽然我还在生他的气,但还是把所有的事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看来我还是希望有人能听我倾诉吧。
听我讲完后,御手洗看到放在桌上的那本笔记和良子母亲寄来的信,就擅自翻看起来。两样他都认认真真地看了很长时间。在看笔记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又把那封信拿来读了一遍,读完后又把心思转回到笔记上。那本笔记上记载着我的杀人经过,我没阻止他读笔记,这等于把自己是杀人犯的事实告诉了他。日后我会住在牢里还是牢外,就全由御手洗来决定了。
大概过了整整一个小时,我像个木头人似的靠墙坐着,而御手洗则一脸严肃,反反复复地看那本笔记。“啪嗒”一声响,御手洗重重地合上那本笔记,然后长叹一口气,用嘶哑的声音说:“太神奇了!写得真是太好了!这是一部‘杰作’,写的人实在太聪明了!别说是你,一般人都会被他骗得团团转吧,所以你也用不着自惭。不过这里也有一点小小的瑕疵,比如日记里十月十二日那天,王选手并没有打出全垒打。”
“真的?”
“那天我正好受邀参加某人的生日Party,我在他家看了巨人队的比赛。大家都很期待王选手能打出全垒打,但结果却让人失望。我记得很清楚,不会搞错的。”
“这可能是千贺子记错了吧?”
“你还真是冥顽不灵。那我问你,你去银座袭击井原的日子是三月十七日的深夜,也可以说是十八日的凌晨,而你在高圆寺醒来的时间是十八日下午的四点。如果你失忆的原因是遭到殴打,那凌晨被人打得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下午四点就能活蹦乱跳地来回跑——你自己觉得有可能吗?”
“没你说得那么夸张!当时我是觉得很疼,但也没疼到走不动的地步。再说失忆也不一定是殴打引起的,我可能被他下药了!”
“根本没有那样的药。你认为井原的目的就是让你失忆,然后把你扔在高圆寺, 是吧?”
“不是吗?”
“那他为什么不拿走你的驾照?”
“……”
“值得怀疑的地方还有很多。如果说良子君是井原‘扔’给你的,高圆寺那个墨镜男又是谁?”
“还有你所说的妻子——千贺子的日记也有很多疑点。她说去上野第一神田银行取利息,可利息又没多少,没必要排队去服务窗口取款吧。为什么不使用柜员机呢?”
“她又没告诉我!”
“答案很简单,就是为了把三百万圆都取出来。”
“够了,我累了。唉,我干嘛要听你说这么一堆废话……”
“好吧,本打算把我的想法都告诉你,但你说累,那我就挑重点的说。看过这本笔记后,我就明白了一切。虽然还有疑点存在,但那只是一两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我要开始说了,时间或许有些长,希望你能认真听。今后敌人可能还会利用你,为了让你不再上当,你必须看透事情的真相,明白了吗?”
“既然您尊体欠佳,为了尽可能简短扼要地述清真相,我就将我调查的过程省略,只说结果,可以吗?但真相非常复杂,请您做好准备。”
御手洗冗长的开场白终于结束了。接着他就开始叙述一个漫长又令人惊奇的故事,只不过此时我还无法完全相信他所说的话。
“从前在荒川河畔住着一个名叫井原源一郎的大叔,他并不是什么高利贷公司的色鬼社长,而是位于荒川上游的川口市、一家制造螺丝和印刷机的小厂的社长。《G周刊》根本没登过井原的专访,那张照片也是从《发展川口》这本地区宣传册的‘社长专访’这个专栏里剪下来的。”
“大叔有一个妻子和三个孩子。按年龄顺序,分别是秀司、良子、小治。大叔的妻子名叫隆子,隆子旧姓石川,夫妇两人的老家都在东北。井原离开老家闯荡,在东京干出了一番事业,但这家人的生活并不像别人想的那样一帆风顺。最小的儿子小治天生智商有问题,或许是因为生下了这样的儿子,井原在儿子出生后不久,就在外面有了女人。他蛮不讲理地想要和妻子离婚,但妻子没有同意,所以户籍上仍挂着井原的姓。”
“井原家的长男秀司是个优秀的青年,他年纪轻轻就考入了东大的医学系。但就是这样一个优秀的青年,很不幸地开车撞了人,更不幸的是那个人被撞死了,于是秀司成为医生的理想就彻底破灭了。当医生肯定能赚大钱,一开始井原也这样考虑,就安心地赶走了隆子,反正以后秀司能赚钱照顾他母亲。但是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隆子日后的靠山就这样倒塌了。”
“隆子和秀司这一家,非常需要钱。平日生活的开支暂且不说,光是交通事故的赔偿金就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对他们来说,最近的敛财门路,就是井原的财产。于是他们以抚养费和赡养费为名目要求井原支付一笔巨款。但井原这个人舍得花钱玩女人,却舍不得出钱养活老婆孩子,正可谓一毛不拔。隆子多次上诉,他都不予理会,甚至对于法院的判决也拒不执行。”
“对于曾经的丈夫和父亲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他们憋了一肚子的怨气。家里的生活越来越艰苦,不光两个孩子要去打工,连隆子也得去上班。怨恨和贫苦扭曲了他们的心灵,终于,这一家人萌生了杀死井原,夺取财产的念头。而这时出现了一个合适人选来完成他们的计划,这个人就是你。”
“大概是秀司劝说母亲这样做的。隆子在医院当护工。护工这种工作必须和病患住在同一个病房里,为了应付突发情况,她们要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看护病人。甚至在大半夜,只要病人有需要,他们也必须起床照顾病人。对于没有学历的中年妇女来说,这是赚钱最多,但也是最辛苦的工作。”
“某日,隆子被派遣到位于荻洼的山田外科医院上班。她的工作是负责照顾一个因车祸住院的病人。这个病人虽然伤势不重,但是因为在事故中头部受到了冲击,产生了严重的记忆障碍。秀司偶尔会去医院帮母亲的忙,或许他是在去病房找母亲的时候,得知了这个病人的病情,于是就想出了一个借刀杀人的诡计。”
“称这个诡计为‘借刀杀人’,意思就是要找个病人代替他们杀人。具体的方法是,杜撰一段虚假的过去,来填补此人失去的记忆。这些杜撰出来的内容,会迫使这个有记忆障碍的男人去杀人。这个男人就是你。”
“但空口无凭,要让人相信自己的过去竟是如此悲惨,光用说是不够的,何况他们的目的是要让你去杀人,对一般人来说这是个非同小可的决定。他们为你创造那段过去已经绞尽了脑汁,再要让你做出杀人的决定,只有让你相信自己曾杀过一个人。这种可能性非常高,所以刚才在阿布阿布前,我才会说那些话。”
“要创造一个人的过去可不简单啊。不光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创作剧本,还要充分地观察你,掌握你的性格特点和思维方式,摸清你用词和行文的习惯等等。这样才能写出一个让你觉得可信的故事。这是一个需要耐心的工作,没有一两个月是难以完成的。”
“还有一件需要注意的事,在你的过去创造完成之前,不能让你有恢复记忆的机会。别说让你找到真正的家了,就是在那附近晃荡也不成。如果你一旦找到了自己的家,并且到那里去了,那就有可能恢复记忆。记忆如果恢复的话,那这个计划还没开始实施,就已经失败了。”
“但是,为了让你中计,他们必须利用‘住所’来让你发现他们为你准备好的过去。至于什么时候让你发现住所,这个时期就很微妙啦。要让你杀人,需要成熟的条件和适当的时机,他们自己也要做好不在场证明的准备。那张驾照就是启动这个计划的开关。一旦你发现了驾照,就等于计划开始了。控制开关的主动权,当然在他们手中。”
“接下来我所说的话,或许会让你伤心。负责控制开关,同时也负责观察你,阻止你去以前的住所,以及在适当的时候让你发现驾照,让你去驾照上的地址——担任这一切复杂工作的人,就是良子。而和你同居则是执行这项工作最理想的方法。”
“为了让你生活在与以往完全不同的生活环境中,他们必须让你住在离你原来的家非常遥远的地方。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大大降低你恢复记忆的概率。元住吉对你来说就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如你口中所说的是‘异邦之地’。这就是良子为什么会搬到这里来的理由。懂了吗?她在蛋糕店打工,还可以利用午休时间去见哥哥,把你的情况向他逐一报告。”
“耐心点,听我讲完。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你和良子的邂逅只是一场戏。你自己不是也说过,这就像一部拍得节奏很快的电视剧。”
“不快不行啊,不快一点的话,你在故乡的父母就会来东京看你了。而且住院时间太长,你会对医院的印象越来越深刻,这会对计划造成不利的影响。所以,他们就在你住院期间的饮用水中掺入了少量的溴米索伐和硝基安定[1],使你保持半昏睡的状态。”
“至于你是怎么被带出医院的嘛……我想他们先给你注射安眠药,然后在大半夜悄悄地从医院后门把你抬走。秀司也算个准医生,所以用什么药,用多少剂量他应该很清楚。你在户外只用待一个晚上,估计前一天吃的东西都没消化完,不会有排泄的问题。不用说,你被抬出来的时候,钥匙包里的钥匙已经被他们调换了,换成了墨田区九广房子的钥匙。有隆子这个护工当内应,再加上医院的规模不大,没有很好的保安措施,要把你弄走,实在是很简单的事。对了,九广那所房子你当然没住过。”
“到了第二天,隆子为你失踪的事哭着向院长道歉,她说自己半夜睡得太熟了,连你丢了都不知道,还说自己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已经没脸再做护工了,然后就拍拍屁股辞职走人了。这戏演得不错吧?她又不是医生,根本不需要负太大的责任。”
“反正就这样,你稀里糊涂地被他们策划好的所谓‘命运’拉着去和良子见面。失去记忆的迷途羔羊路遇美丽的姑娘,猜都不用猜就知道接下来情节会怎么发展。看见这么可爱的美少女上来搭讪,你如果拒绝就不是男人!但是至此,你已经跌入了敌人设下的陷阱。”
“啊?你问那种未卜先知的幻象是怎么回事?很简单啊,你处于昏睡状态时,秀司和良子曾在你的病房里讨论过计划的细节,他们谈话的内容就被你下意识的记住了。当计划进行时,你脑中的细节残片和现实中的场景人物一一对应,就让你产生了未卜先知的感受。明白了吗?”
“只有让你和良子快快同居,后续计划才能步入轨道。迅速同居是必要的!所以你和良子的相逢的经过,才会像小说或者电影的情节。”
“你一直以为自己在公园里醒来时,驾照就在口袋里,只不过当时没发觉。不,不,不,你又中计了。那本驾照一直就在良子手里,如果你醒来后马上就发现了驾照,然后按照上面的地址去找自己的住处,那可就麻烦了。必须等秀司谱写完你的‘过去’,才能让你发现那本驾照。”
“但所谓计划不如变化,还是发生了他们意想不到的意外。你为了找印章而提前发现了良子藏起来的驾照,这显然是他们的失误。”
“总之呢,这件事很复杂,我说起来也免不了有些啰嗦,正因为啰嗦,所以希望你能好好听我说。正如我刚才所说,你发现驾照这件事是他们的失误,尤其对良子而言,更是一个打击。对她来说,你发现驾照完全是她没有料想到的事。既然没有料想到,也就是说她还没做好准备。她此时正在考虑的问题,是怎样阻止你去驾照上的那个地址。她认为,要让计划成功,就有必要阻止你去以前住过的地方。她是这样想的,她也在为此而努力。”
“或许良子现在仍旧认为你找到驾照是一个意外吧。一开始我也以为你找到的那本驾照是真的,但你说驾照上的地址已经有人住了,我就觉得纳闷,后来经过我的调查,得知住在那里的人居然是你不认识的石川隆子,这就更让我感到奇怪了。在整个计划中,隆子担任的角色是负责将你引向九广的使者,在九广你将发现他们为你准备好的过去。但有一点很重要,驾照上的地址是你真正的家,隆子不可能大模大样地住到你家去吧。万一你父母来看你怎么办?隆子怎么解释?总不能说是你老婆吧?所以我想不通她为什么会住在你的家里。”
“就在我的思维陷入泥潭的时候,突然得到了上帝的启示。秀司这个男人真是聪明,他大概从良子那里得知了一些你的轶事,这其中就包括你不敢照镜子的事。有记忆障碍的男人不敢照镜子?这也就是说,这个男人忘记了自己的长相。嘿嘿嘿!我正好利用这一点。我敢肯定秀司那家伙肯定是这么想的。”
“但具体怎么利用呢?秀司就想到了能不能用自己的驾照来个调包计……”
“他真是太聪明了!真不知道该说他是神机妙算呢,还是诡计多端。这简直就是将随机应变的能力发挥到了极致。秀司听妹妹不止一次提起你怕镜子的事,所以他觉得这个计策肯定可行,于是就私自调换了你和他的驾照。你说他怎么调换的?他肯定有你公寓的钥匙啦!进你的房间还不和上个厕所一样简单。”
“你问我为什么自己怕照镜子?还有那长得像哈密瓜一样的妖怪脑袋是怎么回事?咳咳……让御手洗老师给你说明一下。老师我以前也听说过类似的病例,患者看到镜中自己的脸上布满了血管。不过呢,这不是被恶灵附身,而只是致幻剂引起的恶性经历[2]。记得吗,他们在医院里给你注射或者让你服下好几种药物,药性在体内混合,就产生了致幻剂的效果。”
“好了,接着说驾照的事。他换了驾照以后能有什么好处呢?好处可多了。第一,不用担心你会回到真正的家,秀司驾照上的地址当然不是你‘真正的家’的地址。这下你该明白了吧,西尾久的那个家和你没关系,就算你把那儿逛遍了也不会恢复记忆。”
“你或许会问,他们原定的计划是怎样的?这也就是调换驾照的第二个好处。他们原定的计划是这样的:等到万事齐备,就让你发现驾照,然后你在回家的途中,装作你的旧识上前和你打招呼。他们不可能搬到你家去住,原因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所以我才会对西尾久的房子里住着个大婶这点产生疑问。不过原定的方案很被动,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换成我走在半路上,突然跑出来个我不认识的大婶对我说,我认识你,你的老婆孩子都死了,我的第一反应肯定是‘你有病’。再说他们无法预测到你什么时候会回家,为了不错过你回家的机会,必须像个消防员似的二十四小时警戒,那也太累了。或许良子等你出门后,马上和隆子联系,让隆子去你家附近拦截你。但万一你一时兴致所至,在下班后想去呢?那整个计划就功亏一篑啦。”
“对于他们的计划来说,以上问题虽不至于致命,但总是有缺陷。秀司替换驾照的点子一出场,就让计划变得更为完美了。隆子不用像等待戈多一样候在那儿苦等,她只要搬进秀司的家里等你自动上钩就是了。”
“或许秀司早就想到过调换驾照的诡计,但始终觉得实行起来有些难度,所以就命令良子取消行动。他后来听说你有‘恐镜症’,心想这简直是个天赐良机,于是决定将这个计划重新启动。不知是不是时间太紧迫的关系,秀司调换驾照的事,良子并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他是故意不让妹妹知道的。他这样做的原因我稍后再说。秀司这方面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随时恭候你的大驾。但良子却不知道,她还以为让你提早去会破坏计划,所以她一开始拼命阻止你去找驾照上的地址。”
“说到这里,一部分的谜题解开了,但又产生了新的谜题。我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大概想问秀司的姓氏问题。他和良子既然是兄妹,为什么不姓石川或者井原,而是姓益子这个姓呢……最初我也不明白。”
“后来我明白是为什么了。秀司和母亲一起离开井原家后,顺利地从医大毕业。他的成绩非常优秀,通过国家考试也是十拿九稳的事。这颗医学之星是未来的摇钱树,自然有很多人抢着攀高枝。那些经营私人医院、有女儿没儿子的老头子自然不用说了,连那些膝下无子的普通医生,甚至是和医学界没有关系的人也都想收他为养子。因为自己的亲生父亲是个不负责任的色鬼,秀司本人对这样的请求也没意见,于是他就选择了益子家,成为了入赘女婿。但后来他发生了那个意外,益子家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看,秀司无奈,只有回到了西尾久的公寓居住。这就是秀司为何会姓益子的始末,驾照调包之后,秀司让母亲隆子搬进自己家,让她等待你的到来。”
“这下你应该明白自己‘分身’的真实身份了吧?对!就是益子秀司。那本驾照的真正持有者是益子秀司,所以上面的照片就是他本人。因为你不敢照镜子,不知道自己的长相,当你找到驾照时,下意识地把照片上的人当成了自己。而当照片上的人站在你面前时,你就以为自己看见‘自己’了。”
“不过我没料到他胆子这么大,竟然出现在你面前。大概是计划连番受挫让他感到焦急了吧,所以他才会直接出现给你下达指示。”
“怎么样,想清楚了没?把我说的好好理一理,我们再继续。”
“OK,你没看走眼,良子不是个坏女孩,这点我也同意。和你同居了一段时间,她被你真诚的性格打动了,真心地爱上了你。一开始她的确是为了完成母亲和哥哥托付的任务,才会和你住在一起的,可她后来渐渐无法忍受让你成为杀人凶手,终于决定要背叛自己的家人。她让你去驾照上那个地址看看,就表明了她想破坏整个计划。”
“那时她……不,或许现在也一样,她不知道驾照被调换过的事,所以她才会让你去驾照上的地址看看。你明白吧?她是想让你恢复记忆,之前不让你去,是她还没下决定要破坏计划。秀司这小子很聪明,他大概早就看出妹妹已经爱上了你,所以才故意不告诉良子调换驾照的事。”
“再来说你。你在不知道兄妹两人抱着不同目的的情况下,毅然决定前往西尾久的公寓查看。但没想到的是,走到门口,你却变成了软脚虾。你这种犹犹豫豫的行为让良子很失望。看你脸红了,她一定骂过你吧?”
“但是骂归骂,她也无法讲清为什么要骂你。她不敢告诉你自己一直在骗你,而且为了给弟弟治病,到底该不该破坏这个计划也让她很苦恼。最重要的是,她无法破坏自己在你心中清纯可爱的形象,因为她也爱你啊。”
“所以接下来她所做的那些放荡行为,都是为了让你改变对她的看法。她希望你把她当做一个坏女孩,不再喜欢她,放弃她这个女孩。但她这样做反而适得其反,你对她展现的种种变化感到痛心,愈发不敢去驾照上的地址查探。这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让她越来越痛苦。”
“就在这时,她收到了一个从松岛寄来的小包裹,这是笔记的内容已经想好,要让她提供你的笔迹的信号。于是良子就以手指受伤为由,要你帮忙代写回信。”
“你记不记得我来这里看过那个小包裹,那时我说对南部铁壶有兴趣是骗你的。我只想知道包裹里装了什么。我记得有几盒蚊香,还有些别的东西,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邮戳。我还以为能从上面看出什么破绽,但结果那邮戳真的是松岛的邮戳。我有些失望,并且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多疑了。如果那邮戳是墨田区的邮戳,就不会发生良子的悲剧了。大概是秀司考虑做戏要做足,而特意跑到松岛去邮寄包裹的吧?真辛苦他了,按他的性格,会这样做也不奇怪。”
“后来又寄来一封信,那一定是笔记已完成的信号,信封上的邮戳是不是来自东京地区,因为信已经没了,所以也就不得而知了。此时的良子已经得知有关你的悲剧即将开始,她叫你不要去,但又不能真的让你不去。”
“按照当初的预定,此时才是让你发现驾照的时机,但因为‘恐镜症’的关系,什么时候让你发现驾照都没问题。他们推测你一定会在良子回乡的那几天里去西尾久的樱庄查看。事实和他们想的一样,你果然去了。而在那个房间里等你的人,就是良子的母亲——石川隆子,这是你们的初次见面。她伪装成后搬来的房客,在等你上钩,把九广房子的信息透露给你。”
“插句题外话,记不记得我在和你说记忆障碍的问题时,问你认不认识一个戴圆眼镜的男人?那人就是益子秀司。他大概沉不住气了,才会来公寓找你。这男人真忙啊,有好几个角色需要扮演,拿掉眼镜就是你的‘分身’,戴上墨镜,就变成了吃软饭的墨镜男。他就是这一系列事件的幕后策划。”
“自编自导,还出演不同的角色,真是辛苦啊。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人手不足嘛。你以为参与这个阴谋的有一大帮人,其实加上良子一共才三个。身体虚弱的小治当然不能包括在内,良子说要回松岛,当然也是假的,她大概和母亲和哥哥住在一起,当他们两人外出行动时,良子负责在家照顾弟弟。那孩子很可怜,不能留在家没人照看。”
“要说还有什么地方不明白的话……对了!就是九广的那座房子。那里可能是石川隆子和小治住的地方。秀司住在西尾久的樱庄,良子妹妹也有别的住处,不过两人应该都很孝顺,会时常去九广探望母亲的。”
“我想九广那座房子原本是井原的。井原和隆子分居的时候,他把那座房子给了隆子,然后就心安理得地把她和孩子们赶出了家门。我看那房子也不是他买的,大概是哪个欠他钱的人抵押给他的。就在你要去九广的前几天,隆子和小治已经从那里搬走,住进了樱庄。他们一直在那里等待你成功杀死井原的好消息。那把散弹枪和登山刀也是秀司放在壁橱里的。”
“当然!你当然没有杀死山内恒太郎。无论是山内恒太郎这个人物,还是朋友借贷公司都是虚构的。你怎么可能杀死一个不存在的人!伊藤照子也一样,她也是益子秀司笔下的人物。”
“刺杀井原的当晚,你发觉井原周围竟然一个保镖也没有,一定觉得很奇怪吧。没什么可奇怪的,井原的生活很太平,当然不需要请保镖。你大概以为自己要对付的是大老虎,却没想到对方是只小松鼠。在益子秀司的计划中,你只要杀井原一个就足够了。”
“你误伤良子的事……唉,或许良子早就做好了死的准备。如果只是为了阻止你杀井原,她只要在你背后轻轻地叫一声就足够了。她大概想以一死来清洗自己的罪孽,真是个冲动的姑娘啊……所以说你也没必要再自责了,对她来说这是自杀。如果良子在场的话,肯定会同意我说的话。”
说到这里,御手洗让他那张不停说话的嘴稍事休息。而我听完这些,已经处于石化状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表面上我似乎还很淡定,其实内心的恐慌与遭遇大地震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个骗子还在进行他的骗人演说吗?强烈的猜疑在心中卷起一阵狂澜。御手洗说的每句话都那么可疑,我一句也不信。我想起良子母亲在信里说“良子曾经被井原源一郎包养过”。
“她告诉我这件事究竟有什么目的?”我问御手洗。
“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益子秀司的计划中还有很多内容让我感到惊讶,这小子的脑子转得真快啊。当你刺杀井原失败,良子被刺伤时,他和隆子大概正在准备不在场证明,所以并不知道良子受伤的事。那秀司后来又是用怎样的方法得知妹妹受伤的呢?那个方法就是往井原家打匿名电话。我想这原本也是计划的一部分,用以探知计划是否成功。如果井原出来接电话,就说明你失败了,再加上这时妹妹又不见了,说明妹妹的失踪和你的失败肯定有关,而且良子或许会因此而受到很大的伤害。这么多内容,那小子在一瞬间就能判断出来,佩服!佩服!”
“以上这些,或许一般人也能想到,但接下来他干的事才真正让人惊讶。他比你先找到接收良子的医院,大概是用打电话的方法查到的。得知良子被送到哪家医院后,他就对院方说:‘我妹妹因为感情问题,被她的男友给刺伤了,为了她的安全,如果有人打电话来查问,请不要说我妹妹在这里,拜托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是为了把你和良子隔离开,让你伤心欲绝,然后再度利用你这个痴情的男人来完成计划。这家伙真是聪明绝顶啊,可惜用错了地方。”
“即使是小地方,该注意的他也没有放过。秀司处理完医院的事后,重新开始考虑有没有漏掉什么。他了解自己妹妹的性格,想到良子可能会在房间里留下书信之类的东西,如果那封书信被你发现了,那就万事休矣。想到这些,他马上坐出租车来到元住吉的公寓——别忘了他有公寓的钥匙。于是他就在你回家之前拿走了那封信,这时你还在荒川附近寻找良子在哪家医院。这之后,益子秀司就开始着手准备杀害井原的B计划。他即兴创作了一个新的剧本,那就是石川隆子的信。”
“你看,这邮票还能用,上面没有邮戳。你知道为什么?因为这封信根本没有通过邮局,而是秀司他自己送过来的。我想他会这样做是怕时间上来不及。其实你应该觉得奇怪才对,你刺伤良子是两天前的事,就算隆子真的接到了良子的电话,然后写信从松岛投寄,再快的快递也无法在如此短的时间送达。所以我说是秀司他自己送来的。”
“B计划也获得了成功。你看完信后,怒发冲冠,拿起散弹枪就准备和井原拼个你死我活。秀司料想到你是个冲动的人,所以B计划的目标不光包括井原,还包括你这个日后的麻烦。最好能让你和井原同归于尽,这真是一个一石二鸟的妙计啊。”
“好好想想吧!痴情男。一提到良子你就气血上冲,跑到井原家后,估计还没等井原搞清是怎么回事儿,你就扣动扳机轰烂了他的脑袋。然后你就开始找良子,但你就是把井原家翻个底朝天也不会找到她的。枪声肯定会惊动邻居,在你找的时候,悄悄围上来的警察已经把你包围了。我想你那时不会束手就擒吧,一场午夜枪战随即爆发。只要你射伤了任何一个警察,警察就有理由把你打成筛子。就算不是这样,你在动手杀井原时,可能失手打死了井原家的女佣,或者是井原的情妇。你本质上是个好人,当然会对自己的罪孽产生内疚,再加上找不到良子的绝望,你或许会将枪管伸进自己的喉咙。”
“唉,如果我没阻止你,后果真的不堪设想。要不要打个赌?良子现在就在某家你找过的医院里,应该是家大医院。” 御手洗再一次停止说明,待清晨始发的电车从我们身后轰然而过,他继续说道,“这家伙制定的计划实在是太棒了,充分考虑到了常人的思维习惯。失忆这种事在小说或电影中很常见,所以一般人得知自己失忆了,大都会想,我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幸的事了啊。比如被人追杀,或者失恋等等,总之是一些富有戏剧性的理由。其实真实的情况并非他想象的那样,一起平凡的车祸,甚至是高层掉落的花盆都可能引起失忆。而且秀司的这个计划非常周全。也就是说,万一你在元住吉生活的时候突然恢复了记忆,大不了就是计划中止。只要良子不告诉你真相,你只会把这段时间的生活当成一次艳遇。”
听到御手洗提起车祸,我突然感觉嘴里有血的味道。失忆的原因真的只是一起单纯的车祸吗?还有,我对警察产生的那种排斥感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我想用沙哑的声音提出反驳,但话刚到嘴边,就感到一阵眩晕。“你的意思是……包括良子在内的石川一家人,他们为了谋财害命,制定了一个计划。而我就是这个计划中用来杀人的道具?”
“你这么说太直接了吧……”
“直不直接是我的事,这要看两人之间的关系如何。我和良子一起生活时互相关怀,我们的关系是……”
“这世上有很多看似美满的婚姻,婚姻中的女方被当做贤妻良母受到众人的称赞。其实在我看来,她们只不过是为了生存,为了虚荣心,才会去紧紧依附那个被她们称作‘老公’的男人。不是吗?这种‘自怜自爱’的行为有什么资格被冠上‘爱’或者‘love’这种伟大的字眼?如果拿着麦克风去采访那些妻子,她们大概会说,老公只是按时拿钱回家、休假的时候可以扔在一边的大件垃圾。”
御手洗的这番“大论”,让我的内心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为什么他们非得杀死井原才能拿到钱?你不是说他们已经和井原断绝关系了吗?”
“石川隆子在从事看护的工作前,曾在保险公司当过业务员,她那时认识了一些朋友。这些朋友里有人很同情隆子,就告诉她如果有认识的医生帮忙,就可以瞒着井原替他申请人寿保险。这里有个小问题,超过五十岁和未到五十岁的投保条件有所不同,要经过层层审核才行,很麻烦。不过据我的调查,他们最后还是投保成功了。”
“理赔金额是多少?一亿还是两亿?”我问。
“哪有这么多!理赔金额超过一亿时,平均每月要支付三十万以上的保费,那样的话就要快点把井原杀死。但不好意思,保险公司有规定:契约成立的两年之内,如果被保险人死亡,保险公司在支付赔偿金前要进行详细的调查。你说的一亿或两亿不是个小数字,投保时不光需要投保人上交被保险者详细完整的健康报告,还需要经过保险公司的层层审核。光靠几个业务员的同情,是没法拿到那么多钱的。”
“那到底能有多少钱可拿?”
“三千万以下吧。”
“三千万?才这么点?”
“是啊。”
“那么……可以同时投保很多家吗?”
“你想的美,保险公司之间的横向交流是很频繁的。一险多投的情况不可能发生。”
“那么,仅仅为了三千万,良子他们就想要杀人骗保?”我自以为找到了突破口,开始反驳御手洗。“区区三千万!只是为了三千万就要策划这么麻烦的杀人计划?”
我想好好地损一损御手洗,嘲笑他的失误,所以故意把“三千万”说得特别大声。但效果适得其反,在旁人看来我像小丑一样可笑。
“有一件事你大概忘了吧?在户籍上隆子仍然是井原源一郎的妻子——井原隆子。只要井原的死和隆子无关,隆子就可以继承一大笔遗产。”
御手洗似乎在等我的反应,我还是无法相信他所说的话,但也找不出能够反驳的话。
“遗产……如果有遗产可拿,他们干嘛要做这种危险的事?一直等不就可以了吗?只要隆子坚持不离婚,井原总有一天会死的,等到那时再堂堂正正地拿遗产。或许听起来有些遥遥无期,但总比杀人要好,只要继承了遗产,给小治治病的钱也就有着落了。”
“遗嘱!遗嘱!你别忘了井原身边还有个情妇,她早就和井原住在一起了。只要她娇声娇气地在井原耳边叫两声,井原肯定会乖乖地将全部财产的继承人改成她。”
“井原死后,隆子和他名义上还是夫妻,所以还是能够得到一笔钱,不过有多少就可想而知了。她怎么忍得下这口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井原没有立遗嘱前,唆使你这个痴情男人去把他杀掉。”
御手洗说的件件都很有理,很有说服力。但是越听我越难以低头接受事实。沉默了好一会儿,我突然感到有些生气。
“这些都是你的推测!你有确凿的证据吗?只要你不给我证据,我就不相信你说的话!”
但是,御手洗很冷静地接受了我的愤怒。
“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要证据其实不难,但这样做必定会传入隆子和秀司的耳朵,你挚爱的良子会受到怀疑,你真的想要这样做吗?告诉你吧,我得到的很多情报都是来自山田外科医院,那里是隆子这辈子都不会再去的地方。”
“山田外科医院?那又怎么了?算了!什么也别说了,你又没和良子一起生活过!”
我叫喊着,体内充满了怒火,我应该把火气撒在御手洗身上吗?这点我从没想过。
“你没和良子一起生活过,才会说得那么轻松。我和她一起生活过,我知道,她是因为爱我才会和我住在一起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理由。我不想和你或任何人讨论这件事!良子曾趴在地板上,一边看菜谱一边为我做卤鸭翅。那种行为是骗人的吗?是做戏给我看吗?”
我的心中刮起了一阵飓风。我想起那个雨夜,良子在车站等了我两个小时!难道那也是骗人的吗?
“混蛋!你这种局外人又懂什么!”
我朝御手洗狂吼道,但御手洗无言地看着我。他的眼中既没有迷惑也没有动摇。看到他这副样子我更加生气了,便露出了挑衅的眼神。你凭什么这么自信!你这个怪人!
“每天下班,她都会拿着蛋糕在检票口附近等我。一看到我,她就会高兴地跑过来。有时我回来晚了,她会坐在Lamp House里靠窗的位置上等我。你说这些都是做戏吗?是她为了接近我故意装出来的吗?我们去横滨约会,在游览船上美好的回忆,这些都是假的吗?混蛋!你这没谈过恋爱的家伙又懂什么!那种心心相印、不分你我的感觉你体会过吗?”
“我体会过!我感到良子和我的身体流着相同的血。这种感觉,你当然不会明白。她就是我的生命,她为我可以舍弃自己的生命。所以那时……在我的面前……她,她才会被我手中的刀给刺中。像你这种单身男子是无法体会的!你认为女人都是傻瓜,是你取笑的对象,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冷血动物!人心是怎样的,爱情是什么,像你这样的人是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就是换成散弹枪,她也会出手阻止你的。就像你说的那样,她会为你而死。我并不是否定她对你的感情,希望你明白,因为我了解良子的心情,了解她会用自己的生命来向你赎罪的想法。”御手洗冷静而透彻的目光像一柄利刃,直射在我的身上。“她宁可自己受伤,也不要让你背负杀人者的罪名。如果还想拿着散弹枪去杀井原,就会使她的牺牲变得一文不值。”
我的脑子简直混乱到了极致,我完全没想到良子当时出现的用意竟会是这样。
“或许你说的没错!对,你说的没错!但我现在还不打算感谢你,不想谢你!你明白吗?给我出去!我暂时不想看见你!你不许再诋毁良子的形象!我不会放弃良子的,我不会把她给你!”
“我也没说要啊。”
“你要我也不会给!良子是我的。良子会为我做菜,会站在雨里等我两个小时,我心里有多温暖,你明白吗?我没有你那么自信,我很寂寞,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在遇到良子前,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你永远也不会了解这种感情,对我来说,与良子在一起的生活就是我的一切,我不允许你践踏这份感情。你知道自己有多残酷吗?”
“老兄,我也是孤家寡人啊!你不要把自己说得斯人独憔悴好不好?”
“我什么也不想知道了!自从发现那本笔记后,自己就被卷入了一个怪异的世界。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了。”
“你累了。”御手洗的这句话就像是魔术师的咒语在房间中回荡,不安的幻影在我四周乱舞,它们拙劣的演技让我目眩神迷。啊!我看到了邪恶的幻影。
我将手中的登山刀刺向良子,利刃刺中肉体的触感还停留在掌中。幕布上的虚像只有一个是真的,那就是被我刺中的良子。
“你快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我只想……只想回忆一些和良子在一起的情景。”
御手洗带着怜悯的口气对我说:“我知道,那我走了,但你一定会来向我道歉的。到那时可不要不好意思。今晚和明天,我一直在家。”
说完御手洗轻轻地关上了房门,我站起来,将手中的杯子砸向门板。回想起来,我和良子两人真是一对吵闹的房客。
我坐在房间的中央,抱着膝盖,听到御手洗那辆破烂摩托引擎发动的声音。
[1] 两者均为有催眠、镇定效果的心理促动药物。
[2]使用精神活性物质所产生的一种副作用。服用者会产生失控感,身体扭曲,产生古怪和恐怖的幻觉,严重的甚至会导致精神分裂或自杀。
35
我死也不信!固执的我抱着膝盖僵坐在房间的中央。窗外的黑幕已经撤下,清晨的光线照亮室内的空间。天下没有这样无耻的血亲!先不说哥哥,母亲竟然会为了遗产,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当做献给他人的“活祭”。这样的事已经违背人伦,我根本无法相信。
我听到摩托车的引擎声由远而近,最后停在了楼下。是御手洗又回来了吗?但引擎声不一样,是种更小的车型。
接着玄关处传来了开门的声音。上楼的脚步声好像在铁板上钉钉子。
闭上双眼,在黑暗中等待,耳边响起激烈的敲门声,比预想中要大十倍。那不客气的敲门声在公寓中回响,好像要把整座公寓砸烂。
“电报!”
良子病危,速来向岛救生会医院。
这时我的脑中只剩下一张白纸和几个在白纸上跳动扭曲的字。这一连串文字向我提出了怎样的要求?我一时之间竟无法反应过来。
但接下来想到的事却让我感到伤心,这会不会是益子秀司的第三个陷阱?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斗争,屡败屡战,屡战屡败,致使我整个人陷入灵魂出窍的状态。那种听闻良子有难、立即飞奔出房间的激情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苟且偷生、像团废纸一样活下去的悲哀。
我从抽屉里拿走所有的钱,那三十万圆也在其中。出了公寓,我来到被晨光笼罩的纲岛大街上。一辆出租车停靠在我的身边,我上了车,告诉司机去向岛救生会医院,请他开快一点。
“那地方有点远,客人您可以换一辆车吗?”司机好像不想去,车子也没发动。
“有一个人就要死了,别磨磨蹭蹭的,快开。”
这句话我并没有用很激动的语气表达,而是用一种平稳,冷静,近乎于“命令”的口吻说出来的。司机已经看出来,再和我争执将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于是,出租车在我的命令下应声而动。
车窗外,元住吉的街景像幻灯片一样向后掠去。想起刚才让司机开车时的情景,我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口气和初次见面的人说过话。如果那时他再拒绝,我不敢想象自己会做出怎样的事。一个时代终结了,我将永远失去某样东西,永远地失去……我身体中纯洁的那一部分。
出租车开了很长一段距离,那个司机问了很多人,终于找到了向岛医院。这的确是一家大医院,我记得自己曾打过电话,问他们是否接收了一个叫良子的病人。
我丢了两三张一万圆的纸币给司机,头也不回地跑进医院的玄关。这时天已经完全亮了,但医院前厅里的窗帘还没有拉开,仍旧让黑夜滞留在阴暗的角落里。只有接待处亮着一盏灯,它所发出的灯光仿佛在与黑夜依依惜别。
“请问石川良子……”我询问接待处的护士。
“在四○七室。”
四○七,这个数字我一辈子也不会忘。为了寻找这个数字,我穿过医院阴凉的走廊来到电梯前。
敲敲门,里面没有应声。我推门而入,发现良子躺在洁白的床上,床边好像还站着一个人,但我无暇顾及他的存在,只是满怀疼惜的心情,注视着良子苍白的脸庞。良子一只手露在毛毯外面,上面插着打点滴的针头。药瓶挂在床头的支架上,药液一滴滴落下,顺着导管流入良子的身体。
就像看到了多年不见的恋人,良子注视我的目光如同一条直线。我向她靠近,鼻子闻到了病房里独有的气味,这种气味让我感到绝望,让我联想起死亡。
我跪在床边冰冷的地毯上,良子用她那只可以活动的手,亟不可待地抚摸着我的双手。我感觉到她那纤细的手指是如此冰凉,冷得就像我膝下的地板。
“想见你……”良子的双唇微微颤动,声音小得让人听不见。我的身体就像被电着一样,变得僵硬。没想到她会伤得如此严重,我现在能做的,就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良子失去血色的脸。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这会是现实吗?我不相信!
“一开始……我就知道……会变成这样……”泪水从她白纸一样的脸上滑落。我不相信!这是以前那个充满生气的少女吗?我不相信!“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一直重复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
“别说了!”
“对不起”就像一把刀戳在我的心上,是我让你变成这样的。
“你什么也别想,我不让你死。好吗?我,我已经不能没有你了,真的,不能没有你。你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如今我已身心疲惫,为何还要面对如此悲惨的场面?如果在平常,在我意志更为坚强的时候,我一定能够说出更好的话。
现在的我就像个牙牙学语的婴儿,只会反复说一句话——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除此之外,再也想不出别的话说。我好后悔!
我紧紧握住良子的手,拼命地摇晃。毛毯被抖开了,我看见良子身旁放着一样东西,那是我们去横滨元町玩的时候,我给她买的玩具。
不知从哪里走出一个穿白衣服的男人。
“病人已经去了。”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我的意识渐渐远去,悲痛与绝望把我逼入绝境,难以置信的感受飞升至顶点。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这样的事会让我碰到?
此时此刻,这个世界上还有像我一样悲痛的人吗?握在我掌中的,是这世上我最爱的人的手。这只手渐渐失去了它的温度,在我掌中变得冰冷。这样的痛苦,有人体验过吗?
良子已经不能再开口说对不起了,她再也不能说话,不能笑,我永远地失去了她……
我握着良子的手环视四周,有谁可以依靠,我在寻找值得信赖的脸庞。但是,能拯救我的人却没有出现……
我双膝跪地,嘴唇嚅动,不停地重复着那句愚蠢的咒语。不能死,不能死,但是再说一千遍、一万遍也没用。这声音把我的嗓子磨哑,最后沉入白色的地板。
没有人哭。我意识到这点时,已经过了很长时间。此时的我陷入了无尽的沉默,心想如果一定要让我接受命运的玩弄,那我就诅咒这该死的命运。
良子的手被放回毛毯,但我还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不知过了多久,我的精神冻住了,就像水结冰一样,开始显现出颜色和形状。我那狂暴的本质,似乎正在慢慢苏醒。
噩梦?还是表演出来的悲伤?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至今为止,我就像一个不断落入陷阱的小动物。我不想再上当,也不会再上当!
“啊!”我听到一声怪异的喊叫,慢慢转过头,发现身后站着一个奇怪的人。是一个孩子,他的面部有些变形,看上去让人觉得可怕。这个孩子就是所有悲剧的根源,他正在用我无法理解的方式表达感情。只见他拼命摇晃着脑袋,这样的情景实在是太怪异了,以至于有人站在他身后,我也没有注意到。
事后回想起来,我还是会觉得不可思议,将我从绝境中拯救出来的,竟然是这个孩子。如果没有他在我的身后,我一定会发疯。现在我觉得良子只是睡着了,就好像同时休息的两个人,她比我先进入梦乡。
开门的声音让我将视线投向门口。我看见一个像是益子秀司的年轻男人正背对着我。他刚走出房间,房门在他的背后缓缓合上。
我的注意力又回到那孩子身上,他的右手拉着一个妇人。我看清了那妇人的脸,正是我在樱庄碰到的那个“中年妇女”。她的眼中没有泪水,干涩的眼球表面倒映着我的身影。穿白衣服的男人已经不见了,连护士也走了。窗帘被拉开,阴天柔和的晨光洒落在良子雪白的脸和脖颈上。不知从哪里传来了轻柔的鸟叫声和蝉鸣。
我站起来,背后那些人一定就是良子的母亲、哥哥和弟弟。我对他们已经没有任何恨意。愤怒也好,悲伤也罢,这些无用的感情如今已随无底的疲惫从我的心房上剥落殆尽。
我想再看一眼良子,便无声地对她说:“我要走了,良子,让我再好好看看你的脸。”
良子圆润的脸颊如今已经消瘦下去,就像一尊白蜡塑像,那凄绝的美艳漫溢在她的脸上。她是值得我赌上性命的女人,她是我的骄傲。
我慢慢走着,打开门,就像走在云层之上,两条腿一点感觉也没有。我再一次回头去看良子,她已从所有苦恼中解放,安稳地睡着了。
我轻轻地拉开门,走出了病房。房门在背后关上,从此,我们天人永隔。
在走廊上,我又碰到了那个穿白衣服的男人,那白色的衣服原来是医生的大褂,穿着它的人当然就是医生。我询问他良子的死因。
“利刃伤到了肠组织。”医生说。我盯着他不停说话的嘴和脸上刮胡子留下的青痕。“我们接收病人后,立即进行了急救处理,在剖腹探查术中清理了腹腔内的食物残渣等溢出物,并对破损肠管实施肠吻合术。深感遗憾的是,因为刀口过深,伤及腹部深层血管。等发现时,已经太晚了。患者持续性的大量出血,在腹腔内囤积引发感染,造成严重的继发性腹膜炎。唉……请您节哀。”
“哦。”我随声附和道,感觉自己的声音来自好几里外的远方。
“虽然想再做一次手术,但她的身体状况不允许。在手术风险评估中,将身体的状况分为四级,她那时已经处于最坏的一级,根本无法再经受一次手术带来的折磨。”
我低头行礼,和医生告别。我行礼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告诉我良子的死因,而是我不想听了,为打断他不停解说的热情表示深深的歉意。
走到走廊的尽头,乘上电梯,再次来到走廊,走出医院。门口两侧是向下的坡道,那是让病人上下车的地方。走在坡道上,我看到一个男人坐在花坛边,口中正吐出烟草白色的烟雾。我记得那张脸,他就是那个曾被我误当做自己的男人——益子秀司。
我向他靠近,他也注意到我。他匆忙把手伸进口袋,我不知道他将要拿出什么,原来是一个白色的信封。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心里这样想着,但到底有没有说出口我却不知道。“我不要你的东西!”原本微弱的怒意急速增大。我走到他的跟前,从口袋里取出那三十万圆,狠狠地往他脸上甩去。
纸币命中了他的太阳穴,弹开后在空中飞舞。他没有躲,只是肩膀微微地晃动了一下,一边的脸颊上浮现出令人不解的笑容。
清晨的街道上人影稀疏,我向车站走去。突然,一个眼熟的男人在我视野中出现。他拖着小象一般的身躯向我走来,是井原源一郎。我装作没看见,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
他没看到我吗?好像没有,他走得很匆忙,和我擦身而过。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深夜的河堤上,他应该没看清我的长相。
36
一个人的房间,回去还有什么意思。为什么我刚才还要急着回家?想到这里我就失去了回家的动力,于是选择在纲岛站下车。
此刻太阳已经高高挂在天上,我侧身挤入拥挤的人潮,走出检票口。好累,连站着都觉得很辛苦,但我却不想休息,不想睡觉。该怎样让自己放松下来,这种事我从没想过。
爬上漫长而阴暗的坡道,我敲响了那扇简陋肮脏的大门。回想起来,是从何时开始,我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敲响这扇门,竟成为一个拯救我的契机。
御手洗醒着——这么早应该不会有客人来拜访他——他竟然没睡觉。我还是第一次拖着疲惫的身心来这里找他。
对我而言,这一次访问和以前截然不同,但御手洗还是那个御手洗,他接待我的态度并没有改变,仍然是那么轻松、随便。他好像忘记了我们几小时前在元住吉的争执,只是问我要不要咖啡,并没有提起我的伤心之事。他这种不闻不问的态度胜过千言万语的安慰。我顿时安心下来,或许连御手洗自己都不知道,他竟然可以使我如此平静。
“刚才很抱歉。”我说话的声音很轻,就像来自隔着一面墙壁的邻室。“我,想向你道歉。”说完我才猛地记起,御手洗早就料到我会来道歉。“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会来?”
“预言未来,是占星术士的工作。”见我一语不发,他又说,“别傻站着,咖啡快煮好了。”
我像一头来到象冢的大象,带着绝望和虚脱感,将身躯靠在沙发上。“神饮”很快就被端了上来,尽管这次香气扑鼻,但我实在没有心情品尝。我接过杯子,把它放在桌子上,注视着白色的雾气袅袅上升。
御手洗坐在旁边的桌子上,抿了一口咖啡,开口说:“想了一晚想通了吗?还是发生了什么事……”说这话时,他在观察我的表情。
我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这时的我好像丧失了所有的情感,不过真是这样,倒也不坏。
“良子她,刚刚死了。”我说了,但是没有听到御手洗的回答。
我把脸转向御手洗,当我俩视线相对之时,他才说:“是吗……”看来他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一切皆枉然。”御手洗站起来说,“会有血光之灾,我早就告诉过她。为什么还会发生这样的事……”
“想到这些,我也难以接受。”我喃喃自语道,“该怎么说呢?我说不好,现在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良子不在的这几天我苦思冥想,我是为了什么那么努力,甚至和工厂那些我不喜欢的人一起工作。后来我想通了,这一切都是为了良子,我想让她开心,想和她一起过平静的生活。为了这些东西,无论多不情愿,我都能坚持。但是……换来的报酬竟然是这样……”
我轻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将来的生活会怎样继续,我毫无头绪。我很想大喊:绝望了!绝望了!我对这个世界绝望了!事实的确如此,这次的事件让我感到彻底绝望。”
不知为何,我竟然笑了,我想那一定是苦笑吧。
“但我的内心不是这样,无论未来怎样,我还是会感谢那个姑娘。我或许真的是个傻瓜,但我觉得被骗也好,吃苦也好,都不是那个姑娘造成的。和她在一起的日子真的很幸福,我们一起去咖啡馆,一起吃蛋糕……”
就像上紧了发条似的不停地说,我对自己变得如此唠叨感到不可思议,隐约觉得某种危险就要一触而发。
“记得我们在横滨的街道上散步,坐游览船环游湾内一周,参观鸟园,这一切真的很开心,完全没有不好的回忆。所以我,我想感谢她,今后我也不会忘记良子。但是这些话我都没有说出口,刚才在病房里……我像个白痴!尽说些你不要死的蠢话。我是个白痴……我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哈哈,现在再说也来不及了。但是我……还是想告诉她,想对她说的话只有一句,良子,谢谢你……”
完了,我意识到,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泪珠如同喷涌的泉水流向大海,悲伤就像决堤的大潮将我推倒。整张脸因为悲痛而扭曲变形,我用两手掩住脸。虚脱感带来的平静毫无征兆地变成了凄凉的哀泣。
我从椅子上滚落在地,趴在地上无法爬起。我咬紧牙关,样子就像个掉进陷阱的小动物,发出“呜呜”的哀痛声,克制自己的悲伤继续升级。
悲伤的魔术师正在用他的魔法从我眼中抽取泪水,如同那个从帽子里抽丝巾的戏法,怎么抽都抽不完。此刻我的泪水就像他手中的道具一样,根本止不住。
“混蛋!”我咬牙切齿地叫道。但谁是混蛋?我又为何骂他?我也不知道。如果这无名的愤怒一定需要个发泄的对象,那个对象无疑就是我自己。我对自己的幼稚和无知感到无比愤怒,甚至想要杀了自己。如果我会因此而自杀的话,一定是这个理由。
我流了不少眼泪吧?抬头一看,面前竟然有一个眼泪聚成的小水洼。看到这个,我翘起嘴角笑了。
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这样两三次过后,我发觉想哭的感觉正在离我远去。心情平静了一些,感觉这就像喝醉后,用呕吐来使肠胃舒服一样。我站起来,感觉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后脑,露出了一个微笑。
我回到椅子上坐下,脸上已经比刚才好多了。我看看御手洗,他正一本正经地盯着唱片架,然后从上面取下一张唱片。
“听两首欢快的曲子吧。”他说。我点点头,擦干了脸上的泪痕。
听着班尼·顾得曼[1]的音乐。我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对于那个事件,为什么你会知道得那么清楚?还有,你怎么知道我要去井原家?”
一拧开御手洗这张嘴,一时半会儿是关不上的,我做好了听他长篇大论的准备。我端坐好,准备一字不落地听他说完,但他却不耐烦地挥挥手对我说:“呀,事情都结束了,你管这么多干嘛啊。”
①.著名音乐大师。
听他这么说我感到很意外,他的话痨病什么时候治好了?“我好歹也是个占星术士,你就当做是伟大的占星术在作怪。”
“去你的占星术吧,不讲清楚不行。你只讲结果不讲过程,我才会怀疑你是不是在骗人。你知道很多连我这个当事人也不知道的事。”
“没有的事。只要不是睁眼瞎,谁都可以看清事件的真相。所以我才会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不需要特意说明。”
“才不是这样!在我看来,这根本就是魔法,你阻止了惨剧的扩大。”
这话说的没错,是御手洗阻止我杀井原,防止了惨剧的扩大,这样益子秀司的阴谋才会失败。良子和御手洗,这两人相继出现在我的面前,救我于危难之中。如果没有他们,如今我就算没死,也定会落入无比悲惨的状态当中。
“真的没什么,只是我正好在你身边罢了。”说完御手洗就不再说话。我一直在等他开口,他见我没有放弃,只能继续说:“其实我一直认为,谜题这种玩意儿,解答比创作要简单好几倍,创作谜题需要过人的天赋,而解答谜题只是偶然的产物,需要的是天启而不是智慧。所以我认为,古今中外那些谜案中,能称得上是艺术家的人,不是福尔摩斯也不是波洛[2],而是那些有勇气实践犯罪行为的犯人。从古至今,我们总喜欢把追着犯人屁股跑、慢半拍等人死了才跳出来说谁谁谁是犯人的家伙称为‘名侦探’,把他们当做伟人或是天才,其实这是道德层面考虑的结果。”
御手洗的发言的确十分另类,对于他的观点是否正确,我暂时选择沉默。
①.波洛是著名侦探小说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名侦探。
“比如这次的事件,如果说登场者中有一个人是天才的话,那人就是益子秀司。他充分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而我的任务只不过是等表演结束,出来打扫打扫剧场罢了。明白了吗?我现在就开始说明。”御手洗站起来,调节了一下音响的音量,然后回过身,仍旧坐在桌子上说,“其实,我一直觉得你的自述很奇怪,而且这种感觉还不止一次出现。比如你说自己的生日不是天秤座而是天蝎座,你还说自己是昭和二十六年生的。但是我觉得你比较像天秤座而不是天蝎座,更不像是昭和二十六年生,星盘位于四绿木星的人。你在告诉我生日的时候,应该已经看过驾照上的照片,不过当时我正在为某件工作忙得焦头烂额……唉,现在再说这些也没用了。”
“前天我在元住吉车站碰到你,被你甩了的事你还记得吧?看得出你那时很着急,但你还有心思问我‘受伤的人是不是一定会被送到外科医院’。我根据这点推测出一定有什么人受伤了,必须接受外科的治疗,但你又拿不准这个人是否会被送到外科医院,也就说明你不知道这个人被送到哪家医院。”
“你在找这个受伤的人,但因为不知道他在哪家医院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对你来说,如此重要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良子。这种推理很简单啊,你认识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不是她还能有谁啊。”
“你很清楚良子受伤了,但是不知道医院,这就很奇怪了。看你着急的样子,就知道良子伤得不轻,但如果是第三者告诉你她受伤的,应该一起告诉你她在哪家医院。但对方也没有说,所以你只能一直待在公寓里等消息。整合这些信息,经过我的层层推理,最终得出来了结论:你知道良子受伤,但不知道她在哪家医院,所以她受伤一定和你有直接关系,而且送她去医院的人,并不是你。”
“我说的这些非常简单,谁都能想到,根本算不上复杂的推理。这次的事件中,真正有我发挥的地方,则是接下来的事。你记不记得我在你房间里向你说明的时候,提到过几个不确定点。我对此一直很在意,而这几个不确定点果然就是解密的关键,它们都和驾照有关。”
“益子秀司的调包计我已经向你说明过了。他用自己的驾照换走了你的驾照,因为你失去了记忆,而且又有恐镜症,所以是不二的人选。并不知情的良子为了破坏计划,毅然要求你去驾照上的地址看看。她当然不知道哥哥调换驾照的事,如果知道了还要你去驾照上的地址,那就不能算是破坏计划了。”
“而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我们做个假设,你如果要去那个地址的时候,会怎么说呢?你肯定会说:‘我亲爱的良子,我要去XX町XX号看看。’也就是说你会说出详细的地址,而不是一个代称。怪就怪在这里,你手中这本益子秀司换过的驾照上的地址,和原本驾照上的地址应该是不同的。良子看过你原本的驾照,知道你要去的地方,但她既然知道,为何没有对你说出的地址产生怀疑呢?”
“我怎么想都想不通,对我来说这是最不可思议的地方。难道你们住在同一个地区?没那么巧吧!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再说你原本住的地方或许会刺激你恢复记忆,益子秀司换驾照的目的之一就是不让你想起过去。所以肯定不是同一个地方。何况你的恐镜症完全是偶然产生的,如果没有这个前提,你总不会笨到把别人的脸当成自己的吧?所以说,如果你们两人真的住在同一地区,还是不换驾照的好,用老方法假装你的旧识,在路上和你搭讪,把要说的告诉你,这样比较安全。”
“我想得脑袋都快破了,还是想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当我得到上天的启示之后,惊讶得连我自己都难以相信。但是除此之外,再也没有答案能够解释这个问题,所以我只有相信。你听说过福尔摩斯的那句名言吗?当排除了所有其他的可能性,还剩一个时,不管有多么不可能,那都是真相。”
我吞了一口口水,探出身体问他:“到底是什么?”
“那就是……同音!你原本驾照上的地址和益子秀司驾照上的地址,两者发音相似。”
我屏住了呼吸。这是真的吗?难道只是一个偶然?
“于是我找来了东京分区地图,寻找和西尾久发音相似的地名,最后终于让我找到了。”
“哪里?”
“西荻[3]。”
啊!我几乎叫出声来,霎时脑内风云涌动。我记得!那个地名,我的确记得!
“西荻这个地方离你醒来的高圆寺不远,我觉得两者应该有所联系,于是就到杉并区西荻一带的公寓、大楼去打听。我询问当地住户有没有人在今年三月左右失踪,得知住在西荻五丁目,吉野公寓二○一号的人不见了。”
过去的记忆蜂拥而至,让我感到害怕。我沉默了。
“住在那里的人对我说,住在二○一室的人今年三月出了车祸,他被送到附近的山田外科医院治疗,但在住院期间竟然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波。”
“于是我立刻赶往山田外科医院,询问那个失踪病人的情况。”
①.日语中西尾久(NISHIOGU)和西荻(NISHIOKI)发音相似。
医院的人告诉我,那个病人是由一个姓石川的看护负责照顾,那个病人失踪后,石川就辞职了。
“我又马不停蹄地去护工介绍所调查,那里的人嘴巴很紧,不肯告诉我有关石川的事。但他们却信口说出‘石川的女儿出了车祸,丧失了记忆,真是报应’之类的话。”
“有一个和石川很要好的大婶告诉我,石川的丈夫叫井原源一郎,长子叫秀司,自小就是个神童,后来进了医大,可惜撞死了人。她还有一个女儿良子和一个智力有问题的儿子小治。她还说,石川以前当过保险公司的业务员,她丈夫井原是个无情的男人,在外面玩女人,想要和她离婚,却一分钱都不肯出。她们一家现在生活很困难,穷得甚至全家想要去自杀。”
“一家人被逼到了这个地步,必须做点什么才行。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把你在元住吉那种极端的想法输入脑子里好好想想就知道了。既然你可以不要自己的命去找井原算账,他们利用你来达成目的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
“至于利用你来干什么……当然是利用你来得到井原的遗产。他们花费了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要的不仅是井原皮包里那点钱,而是全部的遗产。他们要你成为杀人的工具,让井原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就是最终目的。”
“接着再对你的行动进行推理。你那天慌慌张张的,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我那时已经知道他们要利用你来杀死井原,但从你在车站的狼狈相来看,你不仅失败了,而且还伤着了想要阻止你的人。那个要阻止你的人是谁?刚才已经说过了,除了良子,别无他人。”
“你不知道良子在哪个医院,如果这又是秀司的所为,那我就要考虑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我将自己放在秀司的立场进行思考,结果立刻就明白了。他的首要目的当然是杀死井原,现在把良子拐跑了,就是为了利用你进行第二次的杀人计划。”
“你这个冲动胚子果然中计了,想要突击井原家。至于我怎么知道井原家地址的嘛……我曾冒充区公所的户籍调查员,去拜访过位于川口市的井原机械制造厂。在得知他们‘社长大人’的地址后,我立刻赶去你家找你,却扑了个空,我想你肯定是跑去杀人了。”
“当机立断,我决定去井原家门口阻止你,但当时已经很晚了,电车已经停驶,出租车也不好叫,还好附近住着我的一个朋友,我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就把他那辆摩托车借了过来。该是我出场的时候了,想到这里我就骑得飞快,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
“但也有件遗憾的事,我没能和益子秀司好好谈谈。不过,这也没办法啦,谁叫我重要的朋友有难呢,先救他要紧,你说是吧?”
突然敲门声响起。
“进来!”御手洗大声喊道。门打开了,走进来的竟然是益子秀司!
御手洗也被吓了一跳,嘴巴有半天没合上。不过,没过多久他就笑嘻嘻地说:“欢迎啊!我这就给你泡咖啡。”说完御手洗站了起来。
“不用了,我是来送东西的。”益子秀司语调低沉,他用阴郁的口吻说道,“刚才在医院的时候你没收下。”
说完,他把一个白色的信封递给我。我记得那信封,就是向岛救生会医院的门口,他要求我收下的那个东西。益子秀司见我迟迟不肯伸手,就把信封放在御手洗坐过的桌子上。
“你特意跑一趟就为了送信?”御手洗问。
“我觉得有必要这样做。”他的声音听上去仍然是那么低沉。
益子秀司没戴眼镜,头发很长,但没有油性,就像是风中的枯草。他的面色看上去有些憔悴,下巴上胡子已经冒出了芽。
这个男人就是所有阴谋的策划者吗?我感慨地看着这个身材干瘦的青年,心中既没有敌意也没有敬意,只是感到非常疲惫。我感到面前这位来访者和我一样,也很累了。
“可以请教你的大名吗?”益子秀司对御手洗说。
“御手洗洁。”御手洗回答道。
“御手洗洁,我记住了,那我走了。”说完他转过身,向开着的门走去。
“等一下。”
御手洗想叫住他。益子秀司倏地回过头说:“你想怎么处理我是你的自由,但是别忘了,你没有证据。”
他的这番话让我回忆起他做过的事——偷换驾照,杜撰虚假的过去……
“我没那个意思。再说,要不要处理你并不是我说了算,应该是这边这位益子秀司……哦,不,是石川敬介先生决定的。”
顺着御手洗的指示,益子秀司瞥了我一眼。我轻轻地摇摇头。
“我没兴趣当正义使者,我只想和你聊聊。”御手洗说。
“我没兴趣和你聊天。”益子秀司扔下这句话就准备走人。
“一句话就好,敢问您现在心情如何?”御手洗这个话痨男人不想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的猎物,他滔滔不绝地对益子秀司进行轮番轰炸,终于使对方停下了脚步。
“你恨我吗?”御手洗加重语气问道。
益子秀司停止了抵抗,转身说:“我不恨良子,所以,更不会恨你。”
“原来如此。”
“我想问你的只有名字!你是不是可以闭……”
“这是我的光荣。可以再问一下你的出生年月吗?”
益子秀司沉默了一阵,继续说:“昭和二十六年十一月十八日。”
“是吗……我只想确定一下而已,你记住了我的名字,我也要记住你的出生日期。今后你有何打算?”
“随便,要死也很麻烦,过一天算一天。”说完后他就扬长而去。御手洗快步上前,如同一位骑士,恭恭敬敬地送贵客出门。
“再见!益子君。”御手洗握着门把手,像对待一个老朋友那样说道。
“最好别再见了。”益子秀司却非常冷淡地回答。这时,他刚跨过门槛的脚又缩了回来,他看着御手洗说:“你刚才问我心情如何,是吗?”
御手洗点点头。
“我啊,是个从头到脚都被噩运笼罩着的男人。要比喻的话,就像只全身上下都爬满了跳蚤的狗,必须时不时地抬起后腿来清理一下,不然就会痒得难受。只有当跳蚤都死光的时候,我才会觉得自己是个人。”
说这话时,他露出了自嘲的笑容。益子秀司走向垃圾场一般的楼道,见他身影远去,御手洗关上了大门。
我拿起益子秀司放在桌子上的信封,想不通他为什么要特意跑一趟——他应该不想见到我们两个人。这封信是给我的,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
拆开信封,我用手指夹出里面的信纸。
敬介君:
展开信纸,那圆滚滚的字体就映入眼帘。好怀念啊,这是良子的字。我还以为是益子秀司写给我的,想不到是良子。
[1] 著名音乐大师。
[2]波洛是著名侦探小说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名侦探。
[3]日语中西尾久(NISHIOGU)和西荻(NISHIOKI)发音相似。
37
敬介君:
我欺骗了你。我利用丧失记忆的你,去杀死我那无情的父亲。制定这个计划的人就是我的哥哥。我也参加了这个计划。
我从来没有见过像我父亲那么无情的人,自从他到东京变得有钱后,家中除了母亲和我们兄妹,就经常有年轻女人出入。为此,他甚至想在家中多设一个入口,方便那些女人出入。最过分的时候,他身边不止有一个情妇。
那些女人视我们为眼中钉、肉中刺,想尽办法把我们赶出去。只要一有借口,她们就会到父亲那里哭诉。她们刺耳的噪音和母亲暗淡的面容就是我整个青春期的回忆。
我的父亲是个只会滥用暴力的禽兽,母亲左耳的听力已经不行了,就是被父亲打破鼓膜造成的。
然而杀人这种事,实在不是一个人该有的行为。我曾想要杀死和我有血缘关系的父亲。在我明白“爱”是什么后,想到自己竟有这样可怕的想法,就感到毛骨悚然。我觉得自己无法被原谅,所以也没有爱的资格,但现在我除了爱之外,什么都没有了。对我而言,爱你就是一切。
但我还有一个智商有问题、需要人照顾的弟弟。为了养育他,我知道钱对我有多重要。我想把实情告诉你,但话到嘴边却难以出口。告诉你一切,破坏了这个可怕的计划之后,你是打我,骂我,甚至杀了我,我也毫无怨言。
我的哥哥就像恶魔一样聪明,他制定了整个计划,连很多细节都没放过。如果我不在的四天中,你没有去西荻的话,应该怎么办;如果你没有去驾照上的地址,而直接去区公所的话,又该怎么办。他还告诉我很多应对突发事件的方法。我曾以拥有一个聪明的哥哥为荣,但现在我却觉得很害怕。
如果我回到公寓时你不在的话,你一定是去杀我父亲了。这封信我不敢亲手交给你,只好放在壁橱的抽屉里。
我相信御手洗先生的占卜,我一定会像他说的那样死去。如果我没能阻止你,就算哥哥的计划成功了,我也无法继续活在这个世上。所以我用自己的生命投保,万一这个计划失败了,哥哥他们也不用再为钱的事发愁了。
我真的是一个很坏的女人,过去的生活很放荡,但我并不为此而感到悲伤,更不会觉得自己可怜。只要是女人,一旦失足,就会变得和我一样。女人这种东西,根本没有你想得那么美丽。一开始哥哥觉得这个计划很危险,他还在犹豫是否要实施的时候,我在旁边催促他快点行动。我竟然会做这样的事,现在想起来,真的难以置信。我那时一定是疯了。这是我无法原谅自己的最主要的原因。
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日子,让我回忆起那些早就被遗忘的纯真感情。虽然过了这么多年,但当这些感情再次在我心中出现的时候,我仍然觉得十分幸福,甚至有些感动。我开始变回真正的自己,但这对母亲和哥哥而言,是一件不幸的事吧。
在这个计划开始之前,哥哥对我说过好几次:“你有弱点,你会迷上他的。”但每次我都对哥哥的警告嗤之以鼻。那时的我,根本不相信“爱情”。我告诉哥哥,让他放心,根本不会发生他所说的那种事。
我活这么大,碰到的男人都像父亲那样,没一个是好东西。不知不觉中,我认为天下的男人都是这样,这个计划也可以看作是我向男人进行的复仇,所以当哥哥提起时,我才会想都没想就表示同意。我真傻,当酒吧女还能碰到什么好男人。那些寻花问柳的男人见得多了,自然而然地认为所有的男人都是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我怎么可能会爱上动物?那种被称为“爱”的东西,竟然也会在我的身体内生出。恋爱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恐怕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忘了。
但你和我遇到的那些男人不一样,你是真心对我好,真心爱我的,疼我的。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里,我那早已麻木的情感,逐渐得到了治愈,这都是托你的福。能够与你相逢,真是太好了,千言万语也无法表达我的谢意。如果我让自己的恩人成了一个杀人凶手,那我就失去了活下去的资格。
我不想说请求原谅的话,我只想阻止你杀人。
我说自己在高中毕业前一直住在松岛,那是骗人的。我的父亲井原源一郎和母亲老家都在盐釜。但我的小学时代的确是在松岛度过的。父亲在东京找到了工作,从初中一年级开始,我们全家就搬到了东京。我还记得那时父亲说过的话,他说:“待在乡下是没有前途的。我们去东京吧kaiti!盖一座很大的房子,我要让全家过上奢侈的生活。”
有一次我们在房间里听《阿拉伯风》,我不留神说只有小学的时候才住在松岛。如果那时候将错就错,全部都说出来就好了。
到了东京后,父亲交上了好运,但母亲和我们的生活反而比在松岛时更苦了。就在四五年前,我们发现小治的智力有问题,于是父亲把我们赶出了家门。这时哥哥还是医大的学生,为了维持家计必须帮人做健康诊断赚钱,我和母亲也不得不外出打工。
那时哥哥开始变得自暴自弃,结果因为开快车造成交通事故。哥哥对自己的车技很有自信,要不是因为喝了酒,又超速驾驶,也不会发生那种事。虽然被撞的人也有不注意的地方,但哥哥却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在被撞者家属严厉的指责下,哥哥的性格变得越来越阴沉了。
车祸前,母亲偶尔会出去工作,贴补家用,家里主要靠哥哥打工赚钱。车祸后,母亲身上的担子就加重了。那时我刚进高中不久,虽然母亲一直劝我不要放弃学业,但我还是决定早点出来工作。
我换过很多工作,那些工作让我感到讨厌。我不想多写关于这方面的事,写太多好像是在为自己辩解。
但我觉得还是应该写几句,这样做是为了让你早点忘记我。我当过陪酒女郎,也做过裸体模特,甚至当过别人的情妇。对方是个美国人,当时我住在横滨的山手。就在我们上次去的山手十番馆附近。但那时候我不觉得自己有多可怜,也不认为自己的生活很悲惨。我……这个说法可能不恰当,但我感觉自己是在为某事而牺牲,甚至有些喜欢这样的生活。
哥哥和母亲却不这样想,他们怨恨让他们陷入如此境地的社会、命运和人,或许是这股恨意,才会让他们产生复仇的念头吧!不,或许根本算不上什么复仇,只不过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理罢了。尤其是我的哥哥,他就是一个典型。虽然看上去很冷静,其实他已经放弃了所有的希望。让他干什么都无所谓了,他觉得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惨了。
我哥哥一向很骄傲,他觉得世人都是没有思想和意志的无能生物,继而轻视所有的人。他开始学医后,这种思想就更明显了。
我觉得他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其实我在当陪酒女郎的时候也这么看,但在遇到你和御手洗先生后,我才意识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其中就包括一些很好的人。
和你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唯一愉快的回忆。往前想再也没有值得我高兴的事了。为什么要这么说?因为我想起一件事。
那是还在松岛上学的时候,虽然没有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但有一件事让我至今也难以忘怀。
中学转校时,班上的同学为我举行饯别会。那时,一个别班的老师也来了。我很喜欢那个老师,他对我说了一句话:“女孩子的小指头上,系着一根看不见的红线。这根红线的另一端,就是你将来要嫁的男人。”
这句话让我非常感动,我把它藏在心里,坐上了开往东京的火车。坐在火车上我想,我的小指头上一定也系着一根红线,说不定红线另一端的那个男人,他就在东京。不,一定在东京。
但是东京的生活却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美好。父亲的事业是成功了,但母亲和我们的人生却跌入了低谷。就像在地狱一样,生活越来越痛苦。
没有钱,穷得几乎无法过活。我们每天都在为生计而发愁,哪有时间考虑自己的事。红线的故事渐渐被我遗忘,直到遇见了你,才又让我想起。在和你的生活中,我又找回了那个单纯的自己。我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在变成这副样子之前,我是多么纯真。谢谢你让我想起了这些,我真是太高兴了。
我小指头上的红线,一定是和你绑在一起。我很高兴能够认识你,如果,我们早一点认识就好了……
和你一起生活,虽然只有短短的四个月,但我真的很幸福。能够和你一起迎来我人生最重要的二十岁生日,我要好好感谢你和上帝,真的,谢谢你。
我不奢求你会相信,因为我是一个坏女人。不过没关系,我自己的想法自己明白就足够了。
我爱你。如果我们不能再相见,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找一个好的工作,我永远和你在一起。
良子
这是怎么回事?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为何读完信后,我已泪眼朦胧,几乎无法看清信尾的落款。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我一个大男人却无法阻止悲剧的发生呢!悔恨将伴随我的一生,直至永远。今后只要我一想起这封信,这无法改变的命运就会让我泪流不止。这封信是良子放在衣橱抽屉里的。在荒川的河堤上,我刺伤良子时,她让我回家找的东西,就是这封信。
我身心疲惫,就像个被吃空的罐头,脑内空空如也。昨日还在手中的宝石,今日却因自己的愚蠢而丢失,我实在该死!
从过度悲伤带来的失神状态中苏醒,我突然想起了特意送信来的益子秀司。
他刚才说“想怎么处理我是你的自由,但你没有证据”。
他虽然这么说,但这封信不就是证据吗?我想他应该知道,但始终无法辜负妹妹的心意,才没有把这封信撕毁。那家伙明知自己有被抓的可能,但还是来这里送信,犹如单身闯入敌阵。想到这里,我不禁佩服他是个有骑士精神的人。
收起悲伤与泪水,我长叹一口气。其实整件事里,没有一个人是坏人。但又是什么促成了那个可怕的计划,引起悲剧的发生?自己从这起悲剧中,得到了怎样的教训?
“信封里好像还有东西。”御手洗拿着信封说。我慢慢地伸出手,接过他递来的信封。里面的确有东西,在信封的底部,好像有一个小本子。我把信封倒过来,上下甩了两下,还是没掉出来。又甩了几次,一个对折的小本子落在我的左手手掌上。
打开一看,是一本驾驶执照。看着驾照上的照片,我记起了自己的长相。驾照上地址一栏写着:杉并区西荻北五丁目1-15,吉野公寓二○一室。出生日期栏写着:昭和二十五年十月九日。我急忙看自己的名字——石冈和己。
“终于可以叫你的名字了,石冈君。”御手洗站在我身后,看着我的驾照,开玩笑地说。
这一瞬间,记忆的闸门开启了,所有的记忆如汹涌的河水灌入我的脑海。全部都想起来了,公寓的名字、周围的风景、曾被我遗忘的房间,以及在房间中生活的点点滴滴。
原本黑白的视野,就像被揭开了色彩的封印,一下子变得五光十色。红色,蓝色,更多鲜艳的颜色跃入我的双眼。纷至沓来的色感没有让我感到不适。
同时,昔日和良子一起生活的种种景象在我眼前飞过。是啊,我想再看一眼,这是一场漫长而甜美的梦。
啊,我得救了……
被救赎的心情决定我将择日而生,一切从明日重新开始。这样想绝不夸张,因为彼时的我已死去,此时的我获新生。无尽的悲哀终于到达了它的尽头。那些皆已成往事,宛如梦中的故事。
我急忙寻找在异邦结交的朋友,生怕他会和梦境一起消失。啊,多么与现实格格不入的男人呀!莫非真是在梦境中登场的人物?
然而庆幸的是,御手洗洁就站在那里,站在我手能够触及的地方。
这个事件对我来说,究竟有何意义,必须经过长时间的痛苦才能体会。让我感到最痛苦的,就是我的年轻和不成熟。如果我不像一具傀儡那样任人操纵,或许能获得拯救良子的机会。真的,有很多机会。我和良子共处于这间小屋之中,只要伸手就能触及彼此。但当她烦恼时,我只能拿着望远镜,站在几公里外观望她的哀愁。
对于那件事,我再三反复地回想,思千遍,悔千遍,但还是想不通良子究竟所求何事。是温柔的言语,还是强而有力的拥抱?在那暴风雨一般的日子里,我除了大喊大叫之外,只能任时光流逝。在她的面前,我没有做出任何能帮助她的行动。
但通过这件事,我长大了,终于可以看清盘绕在世间错综复杂但愚蠢无聊的利害之线。这个世界由无数根线纠结而成,我们要学会区别美好和丑陋的线。区分之后,将它们拆开重组,用以织出一张属于自己的人生锦缎。
现在回头来看,在这个事件中,我根本就是一具没有自主能力的提线人偶。他们将几根从过去延伸而来的假线缠绕在我的身上,按照他们的想法扳动手指,让我跳出一曲杀人者之舞。
但是,一根连策划者也没有注意到的红丝线却搅乱了他们的整个计划。那根红丝线具有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力,如果没有她,即便御手洗这位在异邦巡视的堂·吉诃德前来相救,我还是会在荒川的河堤上成为一个犯罪者。我相信良子小指上那根红丝线和我绑在一起,但那根线太细了,为了救我,自己却绷断了。
这是我笔下唯一的悲剧故事,今后这样的故事我再也不愿多写一个。绝不!我发誓。我现在的心情就像御手洗那时说过的话。
“听两首欢快的曲子吧。”
是啊,我再也不想听德彪西的《阿拉伯风》啦!我把这张唱片沉到横滨的那条运河里。我也不想参加良子的葬礼,记住她生前的音容笑貌,那就已经足够了。
没有任何警察或是保险调查员来找我问话,我对这样的结局庆幸不已。但是隆子能够顺利拿到良子的人寿保险吗?我很在意这件事。良子的死因是刀伤,这或许会对获得理赔造成麻烦,不过秀司那么聪明,他一定有办法。
我做好了被警察传唤的心理准备,但如上所说,一直没人来找我问话。让母亲和哥哥获得保险金是良子的遗愿,我也希望隆子他们能够顺利得到这笔钱。这件事让我牵挂了好久。
我再也不听德彪西了,却常常听御手洗第一次借给我的那张《浪漫骑士》。奇克·柯里亚的杰作,也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一张唱片。
乐曲静静地开始,乐手依次开始演奏自己手中的乐器,最后当奇克·柯里亚的琴声登场时,我一定会回想起二十岁的御手洗骑着破烂摩托在夜晚的荒川河堤上狂飙时的情景。他那英姿飒爽的形象,就像一位跨乘铁骑,来自异邦的骑士。
完全修订版后记
我在一九九一年发行的文库本后记中这样写道:“《异邦骑士》的第一稿是一九七九年一月二十六日开始创作的。”这样看来,从动笔开始创作,到文库本发行,整整经过了十二年。或许有些读者会问,为什么一本小说整整写了十二年?这个嘛……其实文库本也是在第一版出版三年后才决定发行的,所以这部小说正式出版的年份是一九八八年,也就是说,从开始写到正式出版,其实只有九年。啊,一本小说写了九年,对一个高产的作家来说似乎也挺奇怪的。为什么写了九年?我会在下文中进行说明。
现在看来,《异邦骑士》这部作品可以算是敝人的代表作之一。是因为有心酸的过去才不轻易发表吗?还是用了九年的时间来进行构思、推敲和润色?如果各位读者这样想的话,我实在有些受宠若惊。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为什么会写了九年……因为在这九年里,我把这部作品给忘了……
今天是一九九七年七月十五日,我在洛杉矶写下此文。对笔者来说最为感慨的是,书写《异邦骑士》的第一个字至今,已经过了整整十八年,十八年啊。执笔场所也从当初的东京转移到了美国,现在回想起来,作家“岛田庄司”的创作历程,以及《异邦骑士》的诞生历程,真是一场漫长的旅行。
这部小说的原稿是一九七九年完成的,写完后就一直搁在抽屉里。倒不是说写出来没地方发表,我出道以后,各家出版社的稿约不断。那为什么会让它长眠如此之久呢?只要交给编辑应该就可以出版。为什么我当时没有那样做?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有些不可思议呢。如果现在不仔细考虑一下这个问题,我怕下辈子都记不起来了。我将在下文叙述一些创作时的想法。十八年过去了,现在再来回想,应该会很轻松吧。
这部小说一直没机会出版的理由有很多。要说最大的理由,是新作接连不断,实在找不到发表的时机。而找不到发表时机的理由呢,则是我心里没底。虽然《异邦骑士》是我的处女作,但如果把这部作品当做我出道之作的话,恐怕不会引起足够的重视。获奖我看是没希望了,就算能够出版,也很容易遭到文坛的轻视,最后石沉大海,无疾而终。所以说呢,要让拿得出手的作品先出才是关键。什么样的作品才算拿得出手?那就需要惊人的诡计。诡计的数量不能太少,而且还要出“奇”制胜。事后回想起来,当时的决定是对的,在当时的推理文坛,强调诡计的作品不是太多。
第二个理由,是我没想好小说的标题。第一稿执笔时,我完全是个创作菜鸟,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根本没想过什么起承转合的问题。我在写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大概就是把想到的词句写在纸上而已,至于这页纸上的人物与情节会向何处发展,我压根儿没想过。所以写出来的东西呢,既有惊险刺激的情节,也有幽默风趣的对话。当时我的目标是一定要将作品写完,所以在写作的过程中就把小说标题的事给忘了。对于一部小说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当时我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应该把这部小说当做我写作生涯中的“一号习作”。所谓“习作”嘛,通常是不拿出来给人看的,更不用说连标题都没想好的作品。虽然不能说是粗制滥造,但也称不上是杰作。标题问题折腾了我好长一段时间,想到最后连死的心都有了。
再来说第三个理由。其实开始写的时候,我是抱着游戏的心态来进行创作的,还没积极地想过自己将来要靠笔杆子吃饭。我记得当时自己考虑过(到底想过没有我也忘了),这部小说权当对我进行的一次试笔,看看我究竟是不是写小说的料。嗯,当时我还是很谨慎的。
总之这部作品呢,光标题就折腾得我够呛,对此我印象特别深刻。一般的小说,总是将标题与思路紧密结合,在创作小说的同时构思作品的标题。当时我经验不足,写的时候根本没想过小说的标题该取什么,正所谓“新人习作的悲哀”。等想到要取标题的时候,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到底该取怎样的名字才好。当时大概想了十个左右的候补,但左思右想,感觉这个文不切题,那个不符合作品的世界观,最后一个都没有入选。无可奈何,临时写了一个《良子的回忆》的标题后,就把原稿扔进了抽屉。于是,有关这部原稿的存在就被我忘得一干二净。所以呢,文首那个问题的答案,并非大家想象得那么复杂,真的只是单纯地忘了。倒不是说我讨厌这部作品,忘却只是让它暂时在沉睡,等到时机成熟,再让它发表,这样就能获得预想不到的成功。这样一来,也能够让我对自己的创作初衷做出一个完美的交代。
敝人凭借《占星术杀人魔法》出道,之后稿约不断,成天埋头于写作之中,以至于一次也没有想起过那部《良子的回忆》。为什么会没想到呢?倒不是作品本身质量的问题,只是感觉这部作品太阴暗、稚嫩了。何况自己当时创作经验尚浅,要让这部作品发表,有点像在众人面前出丑,这让我很抵触。哎呀,当时我状态正佳,忙新作都来不及,哪里有时间管自己的处女作。我有自信能写出更多比《良子的回忆》要好的作品。当时我的格言就是“不要回头,忘记过去”。不过我的确忙得连回头的时间也没有。
然后时间就推移到了一九八八年。当时书市是精装本的天下,几乎占满了书店的书架。讲谈社有意让三十二开的硬壳装帧重出江湖,便做出了一个市场企划,打算集结热门作家出版一套硬壳精装本的丛书。而我刚好赶上了这趟末班车,收到了讲谈社的企划邀请。这段时间我忙得焦头烂额,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忙过,在脑中积压的点子也一下子倾仓而出。但不巧的是我还有其他的工作计划,所以一下子陷入了一筹莫展的境地。怎么办呢?写新作是肯定来不及了,但又不能拒绝讲谈社的邀请。当我陷入困境的时候,终于想起了那部《良子的回忆》。没时间了,赶鸭子上架,眼前也只有这一个解决的办法了。
距第一稿完成整整经过了九年。这期间我发表了很多作品——算算大概有二十四本吧。也就是说,《异邦骑士》虽然是我的处女作,但却是第二十五本被发表的作品。想起来觉得怪怪的,这本作品感觉就像是被双亲抛弃九年后才重新相认的小孩儿。
还好原稿没有丢——如果原稿不见了,我相信御手洗系列会有很大的改变。我从抽屉里挖出了那本当年被我判了无期徒刑的原稿,拍掉上面的灰尘,东改改西改改,将不成熟的地方全部修改过后,总算让其得以重见天日。如果你要问我修改添加了哪些部分,具体的地方我是想不起来了。益子和千贺子的日记基本没动,主要增加的内容大多在小说的后半部分。对于这部分笔者比较花心思,主人公的自称渐渐由“俺”变为“我”,在表达上也比前半段更为优美。我记得原稿上人物的自称通篇为“俺”,不过如今原稿也已经遗失,究竟是不是这样我也无法确认。不过人称由“俺”渐渐变为“我”这个点子,的确是一九八八年加上去的。
一九八八年修改的时候我考虑,笔记的部分就算写差一点也没关系,毕竟笔记的“原作者”本来就是个外行,所以写差一点或许更好。而“俺”的第一人称叙述部分,因为主人公是个失忆症患者,所以写得粗糙一些也没问题。不过总体上要让文章看起来流畅通顺。当时就是这样考虑的,毕竟过了九年,当时我对自己的文笔还是很有信心的。
标题的烦恼又重新出现。距第一稿已经过了九年,我的文笔总比以前要好些,但取名的能力还是很差,痛苦的记忆又再度浮现。最后只能模仿奇克·柯里亚的名曲《浪漫骑士》,取了一个《异邦骑士》的名字。定名的时候我想“就这样吧”。说实话,有点儿发泄的意思。取名的时候也马马虎虎,大概我潜意识上认为这部作品实在一般。
然而作品出版后,却获得了意料之外的好评。在我的作品排名中,长年来,一直都是《占星术杀人魔法》占据着第一的位置。《异邦骑士》发表后,曾一度取而代之,这实在让我很惊讶。不过这也说明作者对当初的自己有信心啊——看来我的确是写小说的料。
《异邦骑士》一九九○年重新装帧后,收录于“讲谈社ノベルス”丛书里。翌年,也就是一九九一年,如本文开头所说,《异邦骑士》发售了文库本。趁着这个机会我也适当地修改了几个地方,不过始终因为太忙,修改得并不太充分。
到了一九九七年的今天,这部作品终于出版了盒装豪华珍藏本,这也多亏了各位长年来对《异邦骑士》的支持。在此我要向各位读者以及原书房的工作人员表示感谢。发行新版,自然要重新校对一遍。不过此书已经再版多次,要进行大幅度的修改十分麻烦,所以我只打算在回洛杉矶的航班上把全书“扫”一遍。不读不知道,一读吓一跳。看完后,我羞得面红耳赤,真恨不得当场挖个地洞钻进去。这写得也太差了!回头再看自己在一九七九年写的文章,简直就像是发现了上古遗迹,哪儿看哪儿不顺眼,敝人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啊。
要说读第一页时脸红得就像烧熟的虾,那读到一半就变成红烧肉了。我以前也听说过创作者在回顾自己的处女作时会感到不好意思,但没想到感受会如此强烈。对作者而言,应该经常检查以往的作品,我对自己工作上的懈怠感到愧疚。在这里,我想对读完我这部不成熟作品的各位读者说一声:“万分抱歉!”
这样想来,一九八八年时的自己也还未成熟,“外行人”写的也好,“失忆症患者”写的也好,和全文进行对照,显然没有达到最理想的表达效果。怎么说呢,从情节上来看,他们写得差一点,似乎情有可原。但这几段是小说中哪个人物写的,并不能成为文笔好坏的借口。如果想突出“外行人”和“失忆症患者”行文的特点,就应该在表现的方式和运用的手法上多下功夫,而不是用写差一点、写粗糙一点的方式搪塞过去。而且作者在创作之初,始终是以第三者的视点来写这本小说。人物不够鲜活,不够生动,是我对弱者没有完全理解所致——没能感受到作品中人物的痛苦,为了悲伤而悲伤,为了愤怒而愤怒——这也是我不够成熟的地方。
在这次发行的修订版中,对于上文讲述的那些缺点,作者进行了全面的修正。借此机会,也对深爱这部作品的各位读者们深表歉意。虽然最初的版本上渗透着作者苦涩青年时代鲜活的印记,但作为一部小说来说是很不成熟的,连作者自己读得都很痛苦。因此,无论面对怎样的批评,我相信,敢于及时修正,对于创作者来说都是一种正确的态度。
修正完成后,我觉得自己没有破坏小说末尾那种悲伤的基调。不,应该说是去除了不合适的内容,让这种悲伤看起来更为纯净。当然了,我只是对文章进行修改,至于小说的情节和内容,一概保持原样。
托珍藏本的福,《异邦骑士》经过十八年的沉淀,终于安稳地放在了它该放的地方。我对修改后的版本很满意。不过,再过九年,让我重读这个版本,会有怎样的感受,我可不敢保证。
岛田庄司
一九九七年七月十五日于洛杉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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